一
　　 我的老家坐落在四川省合江县一个叫罗湾的地方，有山有水，风景秀丽。从小到大在这儿生活了二三十年，这里的山水和坡坎我都非常熟悉，如数家珍。
　　 一晃51年过去了，由于工作在外地，如今回老家的机会并不多，但春节和清明肯定会回去。一是到爷爷奶奶的坟上去烧香磕个头；二是到父亲的坟面前坐一坐。父亲去世已有8年，每当提到父亲我就伤感，但现在总算敢于面对他生前的点点滴滴。
　　 父亲在家里是老大，在他前面有三个姐姐，但那时农村普遍就重男轻女，父亲理所当然成为家里的“宝贝疙瘩”。但父亲命苦，在他12岁那年，我祖父就去了。据父亲生前回忆，祖父在解放时闹农会，带领大家白天黑夜闹革命，因劳累过度，50岁不到就走了，留下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
　　 祖父走后，父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下田耕地泥水齐肚皮，小脚的祖母和比父亲小两岁的二叔在前面牵牛，父亲勉强掌握犁头跟着牛往前走，就这样拉扯着一家人往前奔。直到父亲当了兵，他把每月6元的津贴寄回家5元，自己只留1元买生活必须品。
　　 “那些年的日子真难啊！”
　　 一想到过去，父亲就忍不住的感慨，好在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了过去。
　　 从小吃过无数苦的父亲到部队后争着表现，先是被评为“五好士兵”，后来入党，再后来成为了连队司务长。父亲只读过三个学期的小学，还是跳着读过一至三年级。但到部队后父亲硬是靠自学成为高小文化水平，他的一手钢笔字比我还写得还工整。当兵、转业后到成都兵工厂，到后来调回赤水轮船公司造船厂工作，无论走到哪儿，父亲都是积极肯干受单位欢迎的那类人。赤水造船厂的船闸是父亲参与建设的，赤天化的建设也少不了父亲忙碌的身影，赤轮司那一条条船多数是在父亲的手中焊接成型的。“聂扬华同志是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这是展示在造船厂橱窗里的一段宣传文字，“赤水船厂老黄牛”就是对父亲的褒奖。
　　 让父亲骄傲的“资本”是他有三个儿子。人家都说，儿子多有福哩，但有福的父亲却是累死累活的。我的家离父亲上班地方有10多里，那时，父亲每天临晨4点就要跑着去船厂上班，夜里还要挑一大挑赤水酱醋厂酿醋剩下的醋糟子，回家做猪饲料，并且一回担两挑。两挑担子换着挑，一挑扔半路回头再担另一挑，传着往回走。赤水街上到我老家有石灰溪那个陡坡，上去还有二台坡，最后是一条六百多级台阶的大坡。这条大坡是我小时候的“拦路虎”，前些年赤水人晚饭后喜欢去爬大坡锻炼，但我从来不去——小时候就爬够了的！
　　 大坡上去才是平路，这条路空手走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呢。父亲从来没有空过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下大雨，他几乎天天挑着重担，不是醋糟就是泔水，所以父亲到家多半是晚上八九点钟。
　　
　　 二
　　 在我们家，劳动教育这门课很小时就开设了的，没有人刻意去教，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年龄最小，七八岁就开始放羊。有一回我的公羊要去吃人家的麦子，我一个人死活拉不住，急得直想哭。后来在附近地里干活的二哥，听到我的哭喊声，赶紧过来和我一块将羊拉回头。从那以后我也跟二哥学会了拉羊窍门——跑羊前头顺着拉会省力许多。
　　 不知不觉，我们三弟兄渐渐长大，可以帮精家里干点活。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吃完饭，就担着父亲亲手编的竹筐去接父亲。大哥的竹筐有父亲的一半大，二哥的比大哥的稍微小一点，我的最小，大概只能装十来斤吧。
　　 搭配我的小竹筐的是那条杉木小扁担，被父亲用刨子刨得白白净净的，浑身光溜溜的摸上去很舒服，我第一眼见到它就很喜欢。放羊时要带着它，吃饭睡觉都在把小扁担放在床边，上学也经常带着它。有次在课文中读到“杉木扁担轻又轻……”同学们都回头望着我，我骄傲地抚摸着我的扁担，很是嘚瑟了一回。
　　 放学后我跑得飞快，偶尔老师留下来背书，我也会三两下就背会，然后急急忙忙就朝家里跑。跑回家三两口扒完饭就拿上小扁担，系上我的小竹筐就和两位哥哥有说有笑地朝赤水赶。
　　 每当这时候，二哥就爱嘲笑我，说我挑东西不得行，只能挑十来斤显摆个啥呢！我鼻子一哼，好像他能挑很多似的。我也不理他，总想快点走。我多走一段，就能早一点接到父亲，哪怕我只能挑十来斤也是一种贡献噻。再说父亲从来没有嫌弃过我，还总说“还是我幺儿乖哟”。
　　 我多半在半路接到父亲，最远时直接在酱醋厂接到父亲，父亲就会格外多挑些。我们一家四爷子挑着担子走在回家的路上，队伍不小，势态壮观。熟人夸大哥担子挑得最好，说小三不行，担子没担平呢，说得我脸通红的。又伸着大拇指说：“聂老师傅，你有三个儿子，真是有福气呢，四爷子打谷子时都可以搭伙干了。”
　　 此时此刻父亲幸福无比，虽然汗流浃背，可一张脸开了花，那沉重的担子似乎变得轻松许多，扁担一晃一晃的，很有节奏感。
　　 到秋收季节，我家真组成了一张搭斗。我和二哥负责割稻穗，大哥和父亲负责把稻穗在搭斗里抖成稻子。割稻穗需要弯腰，时间一长腰就酸疼，还要小心镰刀割到手，真是苦得很。二哥又老是和我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多割一排都不干，于是很快我就落后了。父亲停下来，接过我的镰刀，帮我割上一阵，然后又提醒二哥：“二娃你是哥就多割一排嘛，三尒毕竟要小些的嘛。”二哥就故意嘟囔：“小好多哦，一岁都没得。”牢骚归牢骚，但他仍不忘帮着我多割一点。
　　 打完稻子，还要把稻谷从田里挑回家。照样是四爷子一人一挑，我的筐最小。不会挑的我有一回把稻谷倒在一块有缺口的田里了，稻谷散到田里头不说，我也倒在田里，一身泥水。父亲放下担子回来，扶起我。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把稻谷捧上来，大部分放进他和大哥的担子里，我把小扁担拿到清水里洗干净了，挑着几乎空着的竹筐走回家。
　　 空闲时间我们兄弟仨喜欢打闹。二哥老是欺负我力气小，我偏偏不服气，就闹着和他扭扁担，看谁的力气大。眼看我就要赢了他，但我担心我的小扁担被扭折了，只得暂时输给了他。拿上扁担，我郁闷地坐到角落里抚弄半天。
　　 打完谷子一身泥水，我要去鱼塘里洗澡，父亲没说什么，只是让二哥陪我去，二哥不会水，只能在塘边等我。我一阵“狗刨骚”游到了塘中，又诱导二哥下水，我来教他。二哥慢慢溜到了塘边，却不敢到中间去。打完稻谷可以到鱼塘洗澡，这种福利让我对打谷子也不那么怨恨了，即使打谷子时节太阳当空照，汗水八颗八颗地流，谷桩子剌在人的小腿上又痛又痒。我的“狗刨骚”就是在那一阵越游越熟练，以至于后来一直游到了赤水河。
　　
　　 三
　　 我是哪一年学会“狗刨骚”的呢，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10岁左右吧，反正很小就学会了。现在我女儿经过游泳馆教练专业训练，那泳姿标准得很。让我这野路子只有羡慕嫉妒的份了。当年学会“狗刨骚”费了老大的劲，还挨过父亲三回打。我的小扁担也是因为这事折的。
　　 第一次被打是在水田里游泳。稻谷收割后的谷桩子多，于是我费心费力地清理出两排，又淘出一条沟来，终于可以游了。结果身上长了很多“红疙瘩”，后来才知道是稻田里一种叫“水漆子”的小虫子咬的。父亲气得要收拾我，问我是不是洗澡了。我就学刘胡兰，不管父亲怎么问都不开口。最后二哥出卖了我，还说我都洗了三天了。父亲一把捡起扫把就要打我，我挨了两下就跑，还回过头对着父亲笑着做鬼脸父亲一下子被我逗笑了，扔掉了扫把。好多次就是这样，不管是我淘气了，还是犯错了，只要把父亲逗笑了，他就会忘记打人。
　　 父亲点火烧了热水，让我用硫磺香皂洗澡，第二天还把我带到他的单位医院买了药膏抹在身上。
　　 没几天我又和邻居小弟到鱼塘边上去游，还带上他家的黄狗去教我“狗刨骚”，说这是最正宗的。他抱大黄扔水里，可这狗东西抖干净水回头就跑了。
　　 我慢慢下到了水里，脑中想着大黄游水的姿势，可手上刨了又忘记蹬腿了，腿动了手又没刨。小弟就带我到浅水区，用手托着我的下巴，让我游，这回还真行，手脚都会用了。最后他不托我下巴也能扑腾个三五米了。
　　 可惜那回又让父亲发现了，这回是不是二哥告我的黑状我不知道，反正那天中午，我刚回到家，父亲就拿出根竹篾片要打我，我朝着他笑了半天还是要挨打，绕着坝子跑了半天，到底没跑脱，大腿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多下。
　　 当时我没有哭，但是当我妈妈从街上卖完菜回来，我就跑到妈妈面前，把裤腿拉起来让她看。小腿上几条“猪儿虫印印”又红又肿，触目惊心。妈妈批评父亲说：“看你把孩子打成这样了，你自己手重你不知道啊？”：
　　 “谁叫他下鱼塘洗澡的，那么大口鱼塘，淹得死人的知道不？”父亲理直气壮。
　　 说完，他也拉起我的裤腿要看伤口，我不让他看。他就笑了笑说：“小时候我也到鱼塘洗澡，你的公也打我，一打我就跑。我跑不是在坝子里跑，晓得不？就朝山上跑，跑得你公追不上，才跑得脱，晓得不？”说完，他笑了，我也笑了。于是他就进屋找药给我抹伤口。
　　 为了学游泳，我三天两头偷着去生产队的大鱼塘游，会游了就越来越想到深水区里去。记得有一个中午，我正游得欢，忽然邻居小弟说你爸来了，还不快跑！我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对岸游。父亲抓起我放在岸边的小扁担过来追我，追了半天追不上就生气了，将小扁担敲在一棵树上警告我，没想到小扁担被敲断成两截。
　　 我一下子就停下脚步大哭起来，父亲也忘了打我，口中直说幺儿我不是故意的嘛，没用好大力嘛怎么就断了呢？
　　 那天我抱着断成两截的扁担哭了好几场。直到奶奶过来批评父亲我没有依，最后父亲说重新给我做一条更漂亮的小扁担我也没有依，我连晚饭都没有吃。
　　 这事过去后，父亲重新用楠竹给我做了一条小扁担，挑东西直晃悠。我一直怀念我那条杉木小扁担，一想起它，眼前就浮现出当年父亲挑醋糟和泔水那艰辛的一幕幕。父亲用一支扁担挑起了全家人的希望。夏担三伏，冬挑三九，责任挑在肩，幸福漾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