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火葱(散文)
我家父母还种地,年龄大了也不想离开土地,种下一分地的大葱。“分”作为量词,用在土地上的机会原来越少了。父亲说,那点土地也是个依靠。种植的是传统葱种,叫“火葱”,这“火”字惹得父母跟着上火了。
一
十一期间,本来还能在地里再长半个月的大葱,因为被人偷了一大片,父母极为心疼,决定提前收割。
这块葱地是父母失地后,在矿上废墟旁的边边角角开荒出来的几块中较小的一小块儿。父亲说,这块儿葱地足有一分儿多。这块儿地如果外行看来,土地黑黝黝的,或许误以为是良田,其实不然。抓一把土放在手心,会感觉略显沉甸甸,稍一用力,即便是湿土也攥不拢,会顺着手指缝簌簌地往下流。这土地是铁矿废渣平整而成的,黑红色是氧化铁的本色,保水保墒性能极差。
为了增加土地肥力,父母秋后没事儿经常去养殖场讨些粪土。猪圈粪肥是不行的,猪圈经常用生石灰消毒,碱性太大,庄稼受不了。最好的是牛粪、羊粪。父母希望通过施加有机肥改变土壤的性质。
养殖户自己起出来的粪是不好意思装走的,父母都是去圈里亲自起粪,然后装在电动三轮上拉到地头。在农村待过的人都知道,新鲜的粪便是不能直接作为肥料使用的。父母需要用若干塑料桶打开井水,先把粪土浸透,攒成一个大堆,再拉来带有粘性的黄土和泥封好。这样经过一个漫长冬天冰与雪的消磨,再加上春日暖阳慢慢的自然发酵,等到清明前后就可以播撒入贫瘠的土地,这就是最好的农家肥了。作为对牛羊的犒劳,每年的收获后的各种作物秸秆父母都会给养殖户送过去。
葱是老家当地的古老品种,我们称之为“火葱”。火葱是中国传统葱种,不同于现在流行于商超出售的大葱。现代葱多是葱白长,口感微辣中带有丝丝甜香,适合蘸酱生吃和配菜。火葱之所以有一个“火”字,一是因为它的葱白很短,根部膨胀近乎球状,外面老皮呈浅红色。尤其是冬天储存在露天院子一隅,干枯的葱叶上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积雪,堆在一起的一捆捆大葱看起来就像一簇凝固的火焰;另一个原因是此葱生吃起来辛辣无比,像是嘴里着了火。老家有一个顺口溜就是“葱辣鼻子蒜辣心,辣椒不辣吃一斤”。所以火葱只适合炒菜时切上薄薄的几片葱花,炝锅用。我小的时候,辣椒还不是很流行,火葱在那个时候一度被我认为是最辣的食物,薄薄几片很能激发其它食材的鲜味儿。老家老人们大多还钟爱着这个味道,就像他们钟爱的土地。
这种葱还有一个奢侈的吃法。小时候这种葱多是栽种在贫瘠干旱的山坡上,山坡多是含有石子的黏土地。收获时候需要用镐去刨,往往会有断掉的根茎留在地里。等到春天几场春雨过后,首先冒出地面的不是野花野草,也不是枝头的桃花杏花,而是去年收割断在地里的葱根萌发的葱芽儿。新鲜的葱芽特别鲜嫩,也不辣口,如果用这个葱芽直接炒鸡蛋,再放上屋前大缸里酝化了一冬的大酱,那就是人间极品美味。
父亲每年春天都会在院子的向阳处栽种下几根大葱,同时栽种的还有几颗蔫巴萝卜和吃剩下的白菜根。只需几瓢清水,不消半月,萝卜和白菜,就会招摇地舒展出曼妙的叶片,开出一大簇一大簇的,白的,黄的花朵,引来无数蜂蝶,嗡嗡嘤嘤。
相比它们的热烈,大葱则沉稳得多。大葱的每片叶子顶部都会长出一个水晶般的“葱妈妈”,慢慢绽开一个球,这便是真正的“葱花”了。它们兀自挺立,静静享受着春日的阳光雨露,努力把养分输送给种籽,大葱本身则渐渐变得干瘪中空。就像我不善言辞的父母,默默地奉献着自己,成就着子女。
父亲总是对它们一视同仁,待它们种子成熟后,小心地收集起来,不经意间却保留下最传统的品种,同时保存着最传统的味道。我想,这种保留也会不经意间流淌进我身上的血脉里,生生不息。我是有点脾气的人,或许,火葱影响了我的性格,我常常这样违背逻辑地想。
二
我住在县城,离父母现在居住的拆迁楼不过十里。十一当天在父母家一起过的节,当时还在谈论地里的红薯、大葱何时收割。当时父母说不急,等上冻再收也不晚,多长长会更瓷实。二号三号接连下了两天秋雨,天气骤然变冷。
四号下午突然接到母亲电话,说到了我所在的小区门口了,让我下楼来取葱。我和妻子匆匆下楼,父亲的电三轮已停在楼下,车厢里装得满满的全是捆好的大葱。父母都穿上了大棉袄,戴上了棉帽子,乍起的寒风阻挡不住父母收获的喜悦,母亲把一大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葱递到我手上,说:“你看,这大葱多好,可惜了,别人偷走了不少……”我埋怨他们说:“不是说好了吗,我在家,有活儿叫我一声我去干,自己多大岁数心里没数吗?赶快上楼休息一下吧!”母亲连忙说:“下过雨了,这起葱容易得很,沙土地,轻轻一提就下来了。诺,你看这葱须子不带一点土星。”接着又说:“这不还有这么多吗,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市场卖卖去。你们穿得太少,赶快上楼去!”
我和妻子不放心,先是急忙上楼打印了母亲微信二维收款码,接着开车尾随父母去了菜市场。我到附近超市看了一下,普通大葱剥了老皮,去了叶子的卖四块五一斤,父亲就说,那咱们的连皮带叶就按照一块五吧,总得让主顾满意不是,自己家里出的多卖点少卖点没关系。
父母没有称,称重都是借用边上卖葡萄的商贩的。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原因,菜市场行人寥寥,过了好一阵,才有一对骑三轮出来遛弯的老夫妻停在葱车旁,他们识得这是本地老品种,乐呵呵地不住地赞许这葱长得不错,几年也没吃到这种“火葱”了,买下了整整一大捆,说是够吃一冬的了。后来又有几个零零星星的顾客,总共卖了只有四十多元,车上还剩下大半。
母亲和小贩闲聊中又提起葱被偷的事,摊开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愤愤地说,有些人真不自觉,丢了足足有这么三大捆。话锋一转,又叹口气说,三年的疫情很多人过得都不容易,或许他真的日子艰难才出此下策吧!父亲必须发发牢骚,否则心理不平衡,但父亲永远都是善良的,最能理解别人,哪怕是自己错了,也给人一个新台阶的话。
昏黄的路灯亮了,一阵寒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往下飘落。路上行人都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市场上出摊的小贩抱怨着天气,陆陆续续开始收摊。我几次劝说他们收了吧,父母却说你们回家去吧,再坚持一会儿,没说准下一个大主顾就在路上。我和妻子都穿得少,冻得哆哆嗦嗦,实在受不了我把妻先送回家,又回来待在车上守候着。直到晚上七点,给我们提供电子秤卖葡萄的的大姐也要回家了,父母无奈地回望了一眼还剩多一半的大葱,说,明天去赶老站赶大集去卖。
母亲从卖葡萄的大姐那里买了一大兜子葡萄,硬是放到我车上,说是让我带回家给孩子吃。这既是老人对孙子的一片心意,也是对用人家称的一种变相回报。
在我印象里,父母都是不沾人半点便宜的本分人。这一点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我所从事的行业是供应出版,印刷行业纸张,这个圈子属于熟人生意,大部分还属于赊销。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家款好款坏,老板实在不实在,大家心里都有个数。若是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很快传遍整个圈子。这种环境反倒是适合像我这样的老实人。20多年下来,身边发生过很多事,比我聪明的,人脉广的,资金雄厚的大有人在,可终归是大浪淘沙,很多公司已经倒下,有些人已经离场。像我这种小鱼小虾之所以没有被淘汰,究其原因,应了父母常说的一句话“吃亏是福”。常言说,做生意拼到最后是人品,一点不错,这得益于父母的言传身教。
收拾停当,我要父母回家吃饭,说妻子已在家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们却执意不肯,说开车一会儿就到家了。家里还有前两天我们回家剩下的菜饭,鱼、肉都不缺,热乎一下就行。我拗不过,只好随他们。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里高兴地说,赶集刚回了,除了留着送亲戚的,大葱都卖了,总共卖了200多元。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三
我平时在北京工作经常应酬,就连这次十一回来的这几天和朋友都聚了几场。哪次不是杯盘罗列,觥筹交错?在场面上,有时候为了彰显自己的仗义大度,往往点餐都是多多益善,剩下的也未必打包。车的后备箱长期备着各种美酒,花钱如纸片。这区区200元搁在饭桌上也就是一道硬菜,或者一瓶好酒的价钱,父母得来却是如此艰辛!多少年前我就劝过父母不要再为生活过度操劳,尤其是不要去种地。他们总是不听,说你有你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快乐,我们是农民,离不开土地(详见上篇文章《土地情节》,不再赘述)。
我和父母在一起时候花钱会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又回到了之前拘谨的年代。买了贵一点衣服,美食,当他们问起价钱也会故意说得低些,免得他们唠叨我们不会过日子。我和妻为了博得父母高兴,甚至每次回家都会把攒了一个月的纸箱等废品带给他们,仿佛这纸片变得如金钱一样珍贵。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点精神分裂。一个经常游走于商场,西服革履,出入大小饭店,脸上满不在乎装“大尾巴狼”。另一个我生活在父母的殷殷嘱托下,勤劳,简朴,能光脚下地干活儿,也能扎起围裙下厨房做饭。甚至家里买菜剩下的塑料袋要当垃圾袋,洗衣服的水要接起来洗墩布……
如果实在拗不过他们,来年父母还要坚持种地,只要我能抽开身,就让我陪着他们一起劳作吧。让我和他们一起抚摸这土地的温度,丈量这土地的长度。在父母身边,在田间地头,这是我的心安之处。我经常凝望父母苍老的面容,佝偻的背影,呆呆地出神。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在父母身上停一停啊,多多的陪伴我们几年!
我更喜欢后面的一个“我”,这个“我”更接近内心真实的我,这颗心和父母的心在一个频道跳动。
火葱,那个“火”字正像我父母的心,对人一团火,对土地倾注了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