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红忆（3）
　　 火车在梁惠镇停下了。
　　 他们足足走了六天六夜，终于从北国来到了南国。
　　 车站上人来人往，有举着旗子大喊，“这儿，这儿呢，我在这儿呢！”也有手挥一方红手绢，大叫着，“我是红手绢，红手绢，红手绢！”更有脚下立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寻找李玉华，我是他同学。”
　　 绚烂的人声让离愁变得无足轻重，徐毅朝蔚蓝的天看了一眼，他想要寻找一个小吃铺或者一家旅店的，但是梁惠镇太小了，目之所及只有几排低矮的砖房和几株槐树。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兜里的干粮已经吃没了，水也喝干了，璧月像一只小病猫一样依附着他，饿得双眼睁得很大，但就是不发一声。
　　 一辆绿甲壳的解放牌大卡车，扬着空气里的热风，突突向他们开到他们面前，卡车上坐着和他年龄相仿的两男两女，清一色的背着绿挎包，徐毅灵机一动，他向卡车挥动手臂，高喊，“停一停，停一停！”
　　 卡车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向外望，“嘛事？”一口蹩脚的南方口音问。
　　 徐毅说，“师傅捎我们一程吧。”
　　 “你到哪里？”
　　 “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看她，——我妹妹，已经饿的不行了，我想，——”
　　 司机朝璧月望了一眼，姑娘眉清目秀。璧月也朝他笑了一下。司机一挥手，说，“上吧，他们是去梁村插队的知青！你也去梁村吧！”
　　 司机打开车门，跳下车来，朝着徐毅喊，“小子，这是我的馒头和水壶，接好，快给你妹妹吃点喝点！”
　　 徐毅朝司机点头致谢。
　　 甲壳虫就像一个憋足了劲儿使劲呼吸的老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了梁村。梁村是一个贫穷但很美丽的地方，村子的外围是一个个的小土丘，梁村就像一个沉睡在摇篮里婴儿，在五彩的梦里迎接春去秋来，四季的山风将野花和庄稼的种子洒遍了起伏的田野，粉色的打碗碗花和金黄的野菊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开的无比疯狂；绿油油的庄稼也伸展开剑形的叶子，热烈而快乐的在一场场雨季中生长着。
　　 汽车终于在梁村的小学校的土路边停了下来，徐毅背着沉沉的背包，随着那群年轻人一起走下车来。他举目四望，田野的清新空气驱散了他心头的燥热，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绵羊似的白云，从山坡上吹过来的风，一下子掀动了他的衣裳，敞开了他的胸怀，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躲开世界的喧嚣，他才会感到自己摆脱了活着的滞重。
　　 年轻人很自然的拎着包靠在一起，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们说着新世界里的新鲜。但徐毅和璧月好像没有这样的兴致，璧月抬头看看太阳，徐毅冲着人群半眯着眼睛。
　　 璧月突然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她和徐毅在人群里的寂寞，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她感觉这个村庄太美了，比她想象的要美好，要自由，她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自以为存在的阴影，没有人知道她是妓女的女儿，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里，只有她尹璧月，只有她，她是自由的长大的人，她热烈欢呼这种成长，这种脱离母体的快乐！
　　 她靠在一棵柳树上，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木质的梳子，解开头绳，梳起了她的长发，璧月真是美啊，解开头绳的瞬间，那些没有见过市面的大人和孩子，都张开了嘴巴，尤其是那些小伙子们和那些半大姑娘们，一下子朝他们围拢过来。
　　 他们七嘴八舌，说，“看人家闺女咋长的，咋这么俊呢，这脸蛋，这眼睛，这身材，啧啧啧，真是奇了！”
　　 “看，这男娃也不错啊，高大，英俊，和这女娃真是金童玉女，正好配成一对儿。”
　　 被人这样议论着，璧月转身低下了头，脸儿红红的，望着脚下的黄土，而徐毅非常大方的反驳道，“你们不要乱猜，这是我妹妹，我妹妹啊！”
　　 人们依然哄笑着，璧月忽然抬起她水滢滢的眼睛，对徐毅说，“徐毅，你能陪我去对面山坡玩玩吗，哪里的野花开的真好啊！”
　　 徐毅皱了皱眉头。
　　 她的脸上挂满了不悦，一甩手，将沉沉的背包掷到了徐毅的怀中，“你自己呆着吧，我要到山坡上去看看……”
　　 她朝着山风的方向，奔跑了起来，后面是徐毅长长的呼喊，“璧月，你不能——”
　　 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着她的衣裳，吹开了她胸前的纽扣，露出她粉红的内衣，两个饱满的乳房随着她的奔跑，充满节奏的一颤一颤，像要鸟儿的翅膀，随时都可能张开，将满心的憧憬抖擞开来，她挥动着手臂，向山坡的高处奔跑，花儿们星星点点的坠满山坡，像一张刚刚铺开的花床，欢迎这个纯洁的少女！
　　 她一口气跑到了山坡的最高处，蔚蓝的天空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罩着她曼妙的身姿，她冲着山坡下面的徐毅高喊，“徐毅，我谢谢你，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梁村，梁村，我爱你！”
　　 梁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哈哈大笑了，他们不明白，城里的漂亮姑娘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大呼小叫，更不明白，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贫穷村庄，竟然对她有如此的魔力。
　　 徐毅擦了擦汗，对着山坡喊，“尹璧月，你给我下来，你原来不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人啊，下来吧。”
　　 璧月咯咯的笑了，她不但不挪动脚步，反倒兴奋的张开双手，做了一个陶醉拥抱的姿势，仰躺在了湿润草地上。
　　 徐毅正气急败坏的跺着脚，村长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
　　 徐毅转过头，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秃了头顶，嘴里叼着烟锅儿的老人站在面前，他每说一句话，嘴边短短的白胡子就一翘一翘的。
　　 他点点头，说，“我是徐毅，雁城一中的。！”
　　 老人哈哈大笑，伸出粗糙宽厚的手掌，说，“呵，我忘了介绍自己，我是梁村现任的支书，梁万贞，我代表梁村的人民欢迎你！”
　　 那些年轻人，只顾对着对面山上的尹璧月，指指点点的说笑，根本没有察觉到老村长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啊，这个女孩儿，真是一个神经病，农村有什么好新鲜的，一个大姑娘家，还躺在地上，羞不羞？”
　　 “你看，她那个疯劲儿，是遗传啊，不是一只好鸟儿！”
　　 “哼，她的样子倒是挺美的，但是闻不得啊，说不定比狐狸还骚。”
　　 梁万贞使劲抽了一口烟，从他白胡子的嘴唇中吐出一圈儿蓝烟，他大声说，“欢迎你们的到来，我代表梁村欢迎你们！”
　　 他们望着他，想要从支书的脸上找寻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但是这些年轻人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看到了村庄苍老背后的宁静，于是他们默然的转身，又默然的望着别处，一副高傲的样子。
　　 梁万贞正在迟疑之中，但见一个美丽的青春女孩，从高高的山坡上向下跑，她迈着欢快而慌乱的脚步，风儿吹起她前额的头发，露出一张满月似的白脸庞，女孩儿很着急，她边走边系着胸前的白纽扣，可她还没有走几步，就又被风吹开了，粉色的内衣裹着丰满的乳房，像针一样刺着每个人的眼睛，显然她是为刚才的固执而后悔了，她气恼的甩甩自己的头发，两只胳膊夹着被风吹起的衣衫，身上冒着热汗，旋风般来到了他面前。
　　 “我是尹璧月，我和徐毅是同学，梁村真好，我愿意留在这里生活。”
　　 老人让这个女孩儿说得有些窘，不好意思的笑了一阵，听到笑声的年轻人们，匆忙转回头说，“梁村长，我们也愿意为梁村的建设增砖添瓦，非常愿意留在这里劳动改造！”
　　 “好啊，好啊，我这就给你们安排食宿，就在我们村住下吧，”
　　 人堆里躁动的气氛安静下来。徐毅望了一眼和他同行的男孩们，璧月望了一眼和她同行的女孩们，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
　　
　　 第二章、红忆（4）
　　 梁万贞老人和徐毅走在前面，其他人落在后面，老人说，“如今，你们这些娃儿走出了学校，来到了我们梁村，就等于走上了社会，人生的每一步都不是闹着玩的，要认真要脚踏实地！”
　　 徐毅竖起耳朵听得正有味儿，老人的话音却嘎然而止。他抽一口烟锅儿望一眼蓝天，望一眼蓝天抽一口烟锅儿，看着远处的绿树和蓝天，从口中吐出一缕缕的蓝烟，老人似乎有话要说，但又碍于别人听见有些不好意思，他意味深长斜睨着徐毅，徐毅说，“大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
　　 梁万贞长长的唉了一声，说，“我有一个同学姓蓝，在雁城一中教书，不知你是否认识他？我看你小伙子很实诚，所以才冒昧的问问，千万不可对外人讲，我那同学是右派啊！”
　　 徐毅的心咯噔一响，忽地又想起了雁城的一切，梁村离雁城几千里地，本来想总算进入了世外桃源啦，但还是有人知道蓝老师！他想说，我的父亲也是右派，我就是右派的后代，谁他妈接触我谁就有危险！但他看着老人的样子，忍下了这句话，确切的消息是：蓝老师在没完没了的批斗过程中没有了展示才华的舞台，整天蓬头垢面，忍受精神和物质双重的折磨，他是一个孤独的游魂啊！
　　 他嘴角含笑故作镇定的说，“蓝老师，还好啊，还教书呢，挺好的啊！”
　　 “那就好，那就好，我和蓝老师是同学，都是师范毕业的，当时我们都是教书匠，我选择了农村，他选择了城市，我们的道路是多么不同啊，我也曾想过要离开这个贫穷的地方，可是每当面对那些渴求知识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最后不得不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到后来，就再也不想远走的事情了，”说到这里，老人忽然自嘲的笑了，止了笑声，他又说，“呵，这不你们这些娃儿们又来了，还是雁城的呢，还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已经有几个雁城的娃儿先你们住进了梁村，真好啊，成了孩子们的天地，我突然就有了这么多的孩子！”
　　 他回头看看璧月和那几个跟上来的学生，经过了这一路的同行，他们已经非常熟识了，璧月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儿，蹦蹦跳跳的围绕着那他们。她的头发又被红头绳扎上了，柔顺的披在肩上，她扬起白皙的脸说，“我叫尹璧月，以后，我们在一起劳动，就是朋友了，你们呢，叫什么名字？”
　　 一个女孩原来是牵着另一个男孩手的，璧月这样一说，那女孩就松开了男孩子的手，向璧月伸过手来，说，“我叫鲁秀芹，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
　　 那男孩显得不高兴了，他淡淡的说，“我，我叫陈维林，我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全凭领导的安排！”
　　 璧月和鲁秀芹一听陈维林提到“领导”，都掩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另一对男孩和女孩也做了自我介绍，男孩叫肖华，女孩叫杨莲慧。
　　 老村长也转过头说，“孩子，在这里，什么领导啊，我们都是平等的，希望你们和我一起好好干，为了梁村的未来奉献你们的青春！还有，我要说的是，我还有一个女儿，叫梁云儿，但她是个哑巴，天生和人交流的少，还请大家多多谅解她！”
　　 徐毅心头一惊，啊，哑女？他想象不出梁云儿的样子，但是一个“哑”字，足以让徐毅想到梁云儿的忧郁。
　　
　　 这样说着，他们在梁万贞老人带领下，就来到了梁村的小学校，学校是六间砖瓦房，房子虽然有些旧，但很整洁，据说是梁村最好的建筑，红瓦映着太阳的光辉，几棵白杨树遮住屋檐，挺立在校园的周围。
　　 老人走在前面，推开了高高的木栅门，啊，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从木栅门的中间到教室门口，铺出一个一米宽的小路，平时学生们就从这条小路上走进自己的教室读书，小路的左右两边开出四块园地，有月季园，石榴园，野菊园，还有一块种着黄瓜、萝卜、辣椒、茄子的菜地园。月季园里的月季花，绽开妖娆的花瓣，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那红的，黄的，红黄相间的花朵，迎着阳光，迎着暖风，快乐的变成了一个个小姑娘，舞动着美丽的裙衫；那石榴园里的榴花已经开过了，枝头上结着柿子大小的石榴，藏在绿叶之间，生怕有人尝了它青涩的果实；野菊园里的野菊花，好像不是人为种植的，倒像自然的一阵风，将那些种子无意间洒在这里，旺旺的开出一片金黄；而那些菜地里的瓜果，显然是有人精心的侍弄了，那弯弯的黄瓜，那红色的辣椒，那紫色的茄子，那扑棱棱在地下生长的萝卜，都昭示着一种人类的生存。
　　 徐毅、陈维林、肖华都傻傻的站着，不敢惊动这里的宁静，而璧月、鲁秀芹，杨莲慧三个女孩，更是睁大了眼睛，“啊，真美啊，别有一番洞天！”
　　 梁万贞领着他们快步走上那条小石子路，大声的朝教室旁的一个小房子喊，“云儿，云儿，快出来，迎接客人了！”
　　 小房子的门向左右分开，一个美丽的姑娘就满含深情的站在了屋檐下。如烟含愁的细眉，笼着一双轻轻上挑的丹凤眼儿，她的眼睛乍看上去很活泼，但是仔细一瞅，那眼神里的忧郁又折射了她内心的孤寂，那鲜红的嘴唇像月季花儿的花瓣，嘴角一扬，露出一排细碎晶莹的牙齿。她穿一件杏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衫，一条蓝裤子，她像那些刚刚发育成熟的少女们一样，玲珑的曲线被衣服裹得更加柔美，更让人容易把她当成一朵花儿。
　　 她一只手抚着前胸，一只手向客人们热情挥舞，老人说，“看，我的女儿在欢迎你们呢！”
　　 徐毅在这小路上每走一步，心就剧烈的跳动一下，梁云儿，云儿，他在心中呼唤着这个名字，他不知道，云儿是一个如此纯净美丽的女孩，璧月也很美，也很纯净，但她们是多么不同啊，璧月从小跟着母亲，虽然生活艰难了点，但她和母亲的生活里。从来不缺男人，她们的衣食，以及未来的生活都是男人们奉献的，她能听能说，有这么优秀，所以她对人的理解，是知性的，虽然有时也会流露出野性的美，但那是属于一个少女青春的，自在的张扬；而云儿不同，她能听，却不能说，虽然有父亲的陪伴，但是一直生活在生命最初的孤独之中，所以，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干净的孩子，是啊，干净的孩子！
　　 徐毅和陈维林这样迟疑着，璧月和鲁秀芹已经背着鼓囊囊的背包，上前拥抱云儿了。
　　 几个女孩儿都非常激动，鲁秀芹对云儿说，“云儿，听村长说，你比我小几个月，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妹妹。”
　　 璧月拥抱着云儿，好像找到了知己，她知道，她们都是苦孩子，苦虽然不同，但都是加在人身上的，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她的眼睛竟然有些潮湿，说，“云儿，云儿，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了，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她正在姐姐妹妹的叫喊着，突然从门里走出来一个男子，说，“尹璧月，你呵，只在这里叫姐姐吧，怎么把我这个哥哥忘了呢？”
　　 璧月抬起头，不觉惊出一身冷汗，那人肥头大耳，嘴大，宽脸，塌鼻子，鼠形眼，他红通通的眼皮眨巴着，满面春风的，左腿向外撇着，向她大摇大摆的走来。
　　 “啊，王三拐，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就不能来这里吗，告诉你，不许在叫我‘王三拐’，我叫王学军，你听见了吗？”他狠狠地瞪着璧月，擂着敞开的门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