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闲暇时，我喜欢读野史逸闻之类的书籍。
　　 那日，偶然翻读清代读物《萤窗异草》。《萤窗异草》在清代诸多仿《聊斋》著作中成就较高，全书共收录短篇文言小说138篇，叙述的多是明末清初的见闻，文字简洁明快，内容也是假借神仙鬼怪故事弘扬正气。其中《苦节》吸引了我。其中主人公的冤屈不逊于当年的“小白菜”，而且，这件事就发生在因“大白菜”而享誉京津的我的家乡，让我更加关注。清末四大疑案之一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曾经轰动全国，人们对主人公的冤屈唏嘘不已。无独有偶，《萤窗异草》的记载，同样让人感慨。
　　
　　 二
　　 事件的梗概是：古时，有一位女子，十五岁时嫁为聂家媳妇，身段如玉，容貌超群，出则上山打柴、春种秋收经营农田；入则洒扫庭院，伺候瘫在床上的婆婆，日常待人庄重有礼，令村里人刮目相看。偏偏聂家父子异于常人：聂公迂腐执拗，连续三十年参加科举考试，却连个秀才都没捞着，聂子继续进行老父未竟事业，却也是连年落榜。但父子俩相当自恋，互相吹捧，父称子起之秀，儿赞爹文坛老将，自家的缺点避而不谈，别人的短处滔滔不绝，自命清高，不务农业，耻笑乡民粗陋，惹得乡邻“差评”无数。
　　 聂公的妻姐有一个女儿，名唤二姑，容貌粗陋，却爱涂脂抹粉，招惹村里的无良青年调笑取乐。因为是亲戚，又住得近，二姑经常来家里串门。聂妇对待举止轻佻的二姑应酬得体，却并没有多想，毕竟年龄相仿，却也相谈融洽。
　　 秋天的一个上午，聂妇到玉米地里采摘间作的芸豆。拨开茂密的玉米秸秆，小心地在中间的豆垄上寻找豆荚，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嗤嗤的笑声。聂妇大吃一惊，透过秸杆，只见二姑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些什么。聂妇无心，叫了一声二姑。没想到二姑正和一个男人行为不耻，以为被聂妇发现，仓皇逃走。聂妇并没看见男人，以为二姑和他捉迷藏玩，找了一会不见二姑踪迹，只好采完豌豆回家。半路上遇见二姑，聂妇笑着问她：“你咋那慌张，难道没干啥好事？”二姑以为苟且之事被聂妇看破，于是找相好的商量对策。她的相好是个无赖，与二姑只是闲得无聊，并无真心，见二姑与聂妇在一起，差别立显，便开始想入非非，求二姑成全。但听说聂妇毫无轻佻之举，似乎不能立即弄到手，千思万想，有了一个歪主意。
　　 过了几天，二姑的相好和村里的几个青年“踢蛋（家乡的一种游戏，两个人脚下各有一球，一个人瞄准另一个，用脚踢出去，撞着为胜）”游戏，看见聂妇与二姑一起去挑野菜。他便叫住二姑，故意送给二姑一只肚兜，聂妇却装没看见，快步走出很远。二姑追上去，故意拿出肚兜向聂妇炫耀，聂妇疑心二姑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开始回避。
　　 又是一天，聂妇去舂麦（把麦子脱壳捣碎，相当于现在的磨面）。因为体弱，只好请二姑相帮。白天没干完，聂妇回家吃过晚饭继续去磨坊干活。早有预谋的二姑先将相好预先藏在那里，紧闭房门。聂妇叫不开门，却听见里边传来二姑与相好的挑逗言语，又气又羞，顾不得背回麦子，转身回家。两人见聂妇不可挑动，更加惶惶不安听说聂家父子在外饮酒没在家，于是狗急跳墙，采取极端做法。
　　 到了聂家，二姑轻车熟路，径直来到聂妇门前，低声说：“嫂子怎么连麦子都不要就回家了？我给你送回来了。”聂妇听见二姑说话，以为将麦子送了回来，也没多想打开房门，二姑的相好一步就跨了进来，聂妇大惊失色，未来得及叫喊就被二姑用棉絮捂住嘴，被相好推在床上，欲施强暴。聂妇奋力挣扎，加上内衣系得牢靠，二姑和相好不能得手。如此抵抗了不知多少回合，就到了夜半时分，聂妇遍体鳞伤，拼尽全力朝二姑的相好脸上用力一拳，打伤了他的眼眶。二姑的相好恼羞成怒，踢伤聂妇的肋骨，仓皇逃跑。聂妇疲惫至极，上不得炕，趴在地上小声啜泣呻吟。
　　 不久，醉酒而归的聂公聂子回到家里，见聂妇头发蓬乱、脸上满是泥土泪水，惊问缘由。听到事情经过后第一动作竟然是验看腰带有没有被扯断。尽管一切正常，不但不加安慰，反而仍然满腹猜疑：一个弱女子能够反抗强暴？聂妇不免牢骚：“如果我真有不贞，怎会让你知道？”聂子恼羞成怒：“已经结过婚的人，贞与不贞只有鬼才知道！”聂妇更加气愤，说：“是你姨妹做的好事，你却反而来诽谤我！”聂子仍然强辩自家亲戚全是好人，百般不信，聂妇无法忍受，痛哭嚎啕，怒骂二姑。聂子恼羞成怒，拿起屋中短棍痛打聂妇。上房的聂公被吵醒，厉声问话，聂子略去二姑一事，反诬聂妇引狼入室。聂妇知道公婆已经醒来，就爬到公婆窗前哭诉，刚一提及二姑便被大声斥责：“人家黄花姑娘，岂能被污清白！”责令儿子严加管束。
　　 聂子将聂妇拖回屋里，继续拳棒交加，逼令承认自己被人奸污。聂妇两度受伤，加上怒火中烧，逐渐体力不支，终于惨叫一声，声气皆无。聂子见到场面无法收拾，心生恐惧，忽然看到看到屋子左侧的墙壁年久将塌，索性聂妇尸体移到墙下，从室外推倒屋墙，故作惊慌，谎报父母墙倒屋塌，砸死妻子。老头老太对媳妇之死竟然毫无怜悯，派儿子次日一早到岳父家报丧。
　　 岳父全家闻得消息，万分悲痛，急忙赶到现场、挖去泥土，露出女儿遍体鳞伤的尸体，可怜聂妇被墙壁砸得面目全非，只有两只眼睛仍然噙着泪水，似乎另有隐情。岳父有些疑虑：“最近根本没下什么大雨，怎么就塌了墙呢？”但他看破没说破，痛哭一场，转身到官府报案。官府迅疾拘传一干人等到案，向邻居问话查询。有邻居反映五更十分梦中醒来，听见聂妇悲声连连。官府下令验尸，发现聂妇身上的木棍和砖石击伤各不一样，证明生前和死后两次受伤，于是用严刑拷问聂子，聂子受刑不过，招供了因琐事殴打妻子致死，但仍未说出不的问题和逼认奸情。
　　 聂子无故殴妻致死，证据确凿，被押入死囚牢，择期处决。聂公深感悲痛，心态失衡，于是散布二姑的丑事。二姑之父本来以为聂公纯属污蔑，但终于回想起二姑经常与陌生男子说笑调情，觉得无风不起浪，决定认真观察，跟踪破案。果然一天深夜抓住现行，恼羞成怒，挥刀杀死自家女儿和相好，仍不解气，将二人尸首斩为数段，到官府自首。见到官员，他突然浑身颤栗，变了声调，俨然是聂妇的声调：“我今天借人之手，杀死仇人，再无遗憾。但不能让冤情不见天日！”于是当庭控诉前因后果，闻讯而来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站成人墙，大家听到事情真相，群情激奋。官府于是立即重新提审聂子，聂子这才招供二姑的所作所为，并辩解自己出于孝道，为亲者讳，请求法外开恩。官员厉声斥责：“孝道自然值得提倡，但你掩盖事实真相根本就是歪曲了孝道，杀死亲人，没能保全自己而孝奉双亲是孝道吗？真是于心何忍？！”聂子痛哭伏罪。
　　 聂妇的遭遇传遍家乡，第二年，家乡父老向官府深情，为聂妇立祠，奉为神灵，每年向她祈祷，祈盼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发生。
　　
　　 三
　　 能够在古籍里发现家乡的故事，惊奇之余，也深有所悟。作者署名“长白浩歌子”，在文后的评论中自称见过生前的聂妇“温柔娇小，似乎不像会做出这种坚贞刚烈的事情。后来听说了她的事，越发对她产生了敬慕之意。”至于其中的神魂附体，如今看来当然属于虚构，也愈发证明最后的结局只是一种良好愿望而已，在家乡的传说中，并没有听说这个故事，也许和聂妇之死有直接关系的的二姑和情夫也没有受到惩罚。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能够引起轰动，根本原因在于其成为当年官场勾心斗角的工具，平反昭雪不过是副产品，其中的“小白菜”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因为“毁我大清多少官员”而被迫削发为尼；“聂妇”却是更为冤屈，尝遍了古代所谓的贞妇烈女背后的伤痛，那个年代誓死不嫁二夫的良家女子并不少见，但像聂妇这样无所畏惧的人物更为惨烈。残忍自私的二姑和相好自当万人唾弃，但可恨的聂子，披着孝道的外衣，在心目中妻子的生命竟然不及一位亲属的名声，忍心将妻子殴打致死又制造假象，“是亲三分向”的观念害人不浅，他们的存在应该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孝道本无错，聂妇也无辜，恰是因为更多“聂子”的刻意曲解，使得更多的传统文化面目全非，成为少数人的攻击目标。聂妇的冤屈，不仅在于聂子对亲族的盲从维护，更是源于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很多时候被更多的“聂公聂子”变成涂改真相粉饰自己的工具。
　　 如今的年代，妇女当家做主，当然不会再有“聂妇”的遭遇，但“聂子”的心态，似乎仍然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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