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核桃树叹息着，庄严地倒下了。其实，如果不是电锯绳索加身，这棵死而不倒的树依旧会矗立在星空下的宅院里。五十余载的树正值盛年，一搂抱不住的树身粗糙坚挺如铁，没有一点佝偻没有半点老态，几个大股杈向四方天空斜逸出数条小枝杈。每年春天，整个树冠垂下无数黄绿色毛毛虫似的花絮；每个夏天，浓密的枝叶洒下匝地浓荫；每到秋天，满树累累的绿皮核桃高挂枝头；每个冬天，我都看见白肚子喜鹊搭在核桃树杈上结实的窝。母亲总是把新鲜的绿皮核桃或晒干的光蛋核桃分赠给我们姊妹，再留下一些招待客人，或过年时包核桃仁芝麻糖饺子。许多年里，母亲在树下择菜、剥玉米，父亲在树下劈柴、铡草，一家人坐在核桃树下乘凉或晒暖暖，这份踏实、富足和自在，让我总觉的核桃树是老宅最好的风水。
　　 可自从拆了砖瓦房拉土垫了庄基建起了楼房后，核桃树打下的核桃就不再个大皮薄，吃起来鲜香油润了。剥开核桃后，瘦了身的核桃小而硬，砸开后，果仁嵌缩在夹隔里成了夹瓤子，干着急吃不到嘴。这核桃咋变了品性呢？又一年，核桃树有了大小年，虽结的果子不多，却也拾了一蛇皮带子，母亲再分给我们时，耐不下泼烦的姐妹已不再欢喜地大包小包拎着走，对夹瓤子核桃有了几分嫌弃。该不是核桃树跟人一样老了，结下的果子也瘪了干了？直到今年春天迟迟不见核桃树发芽长叶，母亲才说核桃树可能死了。去年就有一个枝莫名枯了，也没人在意。眼瞅着到了夏天核桃树还是枯木僵枝，一种无边的怅惘与混沌不祥的痛，深深攫住了我的心。老宅除了这棵核桃树，一切昔日印迹都已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中了。可眼下，盛年的树突然枯死，父亲也已在老病相摧中丧失了记忆，他神态呆滞笨拙沉默，再也想不起他和核桃树共同见证的过往岁月。
　　 我抚摸、打量着枯树，想起他是父亲手植的果树，心底不禁为它洒下几滴痛泪，几声叹息，迷惑地追问着它的死因。核桃树被土掩埋了半个身子还咋活呢？细心的老公点醒了我。后院确实倒过几方土，核桃树确实比以往矮了近乎一米。土臃到了树脖子下，树身闷在太深轧得太实的地下，犹如被掐住了脖子，呼吸不畅的生命被困久了，能不窒息而亡吗？只是没人能听到树在晨昏暗夜中被困而呼救、叹息、哭泣、挣扎的声音。想不到土让树扎拫活命，却也积土成灾，成了它的克星，也许这就是“泛滥成灾”的真实诠释吧。在家乡工业区征地拆迁中，有多少村口或荫庇宅院的树引颈受戮横尸街头，这种急功近利的毁灭有谁会在乎呢？在天灾或人祸面前，人犹离散死别，何况一棵树乎？母亲请来伐树工撂倒了核桃树，院子突然显得敞亮而空阔，她要在院里重新植一株能开花能结果子的树。我恳请伐木工截了几段树身留作纪念。
　　
　　 二
　　 惊闻邻居四十刚出头的小老弟乾酗酒醉死的噩耗，我赶回了村子。村子里的几条街依旧花光树影婆娑映衬，祥和而安宁，看不出刚死过人的迹象。只有母亲向我诉说着小老弟生前死后的可怜。他手机里的钱只够给自己买一具棺材板，亲戚和村里人凑钱打墓把他葬埋了，没有乐人和丧葬仪式，悄无声息就在人世上蒸发了。妻子没有眼泪，儿女不懂悲伤。邻居早上喊他帮忙下毛桃时，才发现他已硬邦邦地死在床上，床边地上全是空酒瓶子。妻子只说看见乾在床上喝酒、打滚、呻唤，她和娃在炕上看电视赌气只是不理睬。无常要掳走他时，他身边早没有了人间的温暖。
　　 记忆中的小老弟乾自小生得瘦小、单薄，有点猴相，却也不失机灵劲儿。回娘家若碰上他，他会笑着脆声叫声姐来啦，让人感觉心里暖和和的。左邻右舍有啥需要搭手的力气活，乾会随叫随到，从不失邻居后生的热忱麻利。这两年时常听母亲提起他。村子里时常能被邻居挂在嘴上的人，无非是身边那些在社会上混得发了迹的能行人，或者是败家的日子越过越烂包的破落户，或者是风流成性惹下诽闻、欠下赌债的人。他的处境有点另类。现如今的村子里，哪里没有几个娶不上亲的光棍，像他这类没长相无才干家底一般且是俩弟兄的青年能娶上亲，父母真算是把劲儿鼓圆了。可他偏是个心性孤高之人，偏瞧不上父母给包办娶下的傻大姐，偏还生了个傻儿子，读二年级竟然还认不清数。常听到邻居女人们嘲笑乾妻这个二货闹下的各种的笑话，这是乾无法言说的大苦闷，大悲哀，强烈的自卑感泯灭了他过日子的心劲儿，无力挣脱改变，就以冷漠逃僻对抗。于是，他在村子里有了相好，有了抽烟喝酒解闷的嗜好。一挣下钱，就找情人在外面厮混，声名就日渐狼藉。不会持家的妻子，却也晓得爱恨欢娱，对他不顾家有怨愤不平之态，且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气。经常会看见乾的妻子觍着脸不是东家借米，就是西家借莱，一幅揭不开锅的可怜相，常抱怨男人挣钱不给她。再后来，那相好也和乾断了来往。他就愈发消沉孤僻，经常喝得烂醉，几天不出门。和他一起干活的哥们，容不得他喝酒误事，也日渐疏远了他，于是懒散和萎顿就在乾身上扎下了根。即使后来妻子又生了个漂亮Y头，也没见他振作起来。一有钱，就把自己灌醉，见人话也没了，只看见他那张寡白漠然的瘦脸，确乎越来越安静，活得像个轻飘的影子。唯一的寄托，就是大口灌酒醉生梦死，直至把自己喝死。
　　 乾身披一具名叫废物的皮囊，全然不顾待哺的幼女、病中的老母和犯傻的妻儿撒手人寰，确乎让人觉得残忍。他如何从一个实诚厚道的青年蜕变成一个冷漠麻木的可怜虫？婚姻的不幸似乎在他心头打了死结，孱弱执拗的秉性扑灭了他人性的热望。谁能挽救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呢？听母亲讲了乾的境遇，心里凉森森的，只有哀叹罢了。
　　
　　 三
　　 五月，葱笼的绿色，怒放的花朵，年轻的生命都处在勃发期。而处于人生花季的表弟良却在五月猝然离世，轻飘得如同萎黄的秋叶。惊闻噩耗，我痛得瞠目结舌，泪落不止。前天，我还在大表弟儿子的婚宴上同他碰面，良从乾县赶来帮忙接新娘子，还笑嘻嘻地同我聊天，今儿就听闻他已横尸医院太平间。当堂前喜剧正在上演时，悲剧就已诡秘地躲在幕后窥视了，这种大煞风景的急切转换，真让人觉得人生何其不测，何其无常。
　　 表弟是小姨的长子，从山里移民到平原镇上，生得帅气阳光，见人不笑不开口，是个风趣活泼的小伙。虽是个普通的打工族，可也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汉子。这几年在西安帮朋友搞绿化工程，家里楼盖了，车买了，有个一儿一女的小康之家。只要亲戚家过事，他都是替小姨抛头露面人前应酬的人，为人热情处事周全没得挑，赢得了亲戚的好口碑。表兄弟姐妹们虽只是逢年过事碰个面，但童年玩伴奠定的情分，让彼此的心却并未疏远。记得最真切的一次会面，是兄弟姐妹几前年十月一上山祭祖的镜头：山道上，为大家背着包的表弟像出笼的鸟一样快活，组织大伙坐在林间拍照的他是那么洒脱，双手高举在山坡上拔的白萝卜笑着奔向我们的样子，是那么率真孩子气……
　　 可是我们只看见了表弟呈现给亲人们风光鲜亮的一面，却忽略了他在纷繁复杂的社会江湖中谋生计的艰险。他遇到了怎样难以逾越的坎，他困在了怎样的泥淖中，让他灰了心认了怂，怕在世上继续做人，怕面对亲人故交，横下心自我了断。谁知他为生计风尘里奔走时内心的压力焦虑，谁体会到他落入陷阱时困兽般挣扎懊悔愁心似火的煎熬？路穷鬼谒，无枝可栖。如果死可以一笔勾销世间所有的债务，没有每月被债主催逼还网贷的惶恐，没有在父母亲朋前装阔假笑的瞒哄之愧，没有被时运捉弄遭人诟病讥刺的尬尴苦恼，死真是一了百了。除了这份孤勇，他再身无长物。
　　 世间之苦莫如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望着小姨挂在眼角不干的泪滴和刻在嘴角细密的皱纹，听着表弟媳妇嚎啕欲绝的哀哭，我方知世间最苦莫过于人活在世俗的虚荣里却心无所托生无可恋。呼儿问苦辛的父母，甘苦与共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女，应该是我们抵挡人世风浪的港湾，是我们忍耐困厄缠身的铠甲，是我们破除迷障的救神，如果这人间至情都唤不回留不住一颗迷狂孤绝的心，天就真的黑了。
　　 我知道某些时候，生命真的贱如蚁虫草芥，生死只是一念之间。树死了，人没了，最终都是一抔黄土掩苍生。为这些不值一提的生命谱一曲挽歌，是我消除心头无名之悲的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