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带我去澡堂洗澡
　　
　　 那年，我十四或十五岁，
　　 父亲带我去一家澡堂洗澡。
　　 他脱光了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
　　 命令我跟着他走进澡堂。
　　 父亲打开了水龙头，
　　 水声哗啦哗啦溅满了地，
　　 “把头发打湿来”，父亲喊道，
　　 “把洗发膏擦上去”，父亲喊道，
　　 “把手臂大腿都擦上”，父亲喊道，
　　 “把胳肢窝也使劲涂”，父亲喊道。
　　
　　 水声哗啦哗啦哗啦不停地响着，
　　 父亲的嘴巴在不停地唠叨着。
　　 “把头发冲洗干净”，他唠叨着；
　　 “把脸也洗干净”，他唠叨着；
　　 “把身子使劲儿擦干净”，他唠叨着；
　　 “把膝盖、屁股也擦干净”，他唠叨着；
　　 “不要玩水，洗澡可是花了钱的。”
　　
　　 少年时代的我似乎失去了自尊，
　　 父亲的“关怀”升华了
　　 水蒸气的浓度，刹那间
　　 我看见一位洗澡的大伯在窃笑。
　　
　　 爱的甘甜已在机械的磨合中变味，
　　 哗哗水流声淹没不了我的泪，
　　 我在窒息，这么沉重的关怀
　　 使我窒息，使我失去自立的勇气。
　　
　　 温热的澡堂变成了爱的牢笼，
　　 我被囚禁在笼子里无法脱身。
　　 快快长大吧我终将离开这澡堂，
　　 这让我留恋让我窒息的澡堂。
　　
　　
　　 裹尸布
　　
　　 苍白的雪呀飘落着，
　　 严寒把沉默交给了大地，
　　 麻木的、迟钝的雪花
　　 飘落着，飘落着，
　　 把村子边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融进了冷漠的目光里。
　　
　　 贫穷的雪呀飘落着，
　　 磨坊里响起了开工的第一炮，
　　 黎明伴着焦虑慌慌张张地到来，
　　 空气蜷缩在粗糙的谷仓里，
　　 汗水弥漫在小小的磨坊，
　　 寒风将冬日的棉衣全部扯碎。
　　 这贫穷的雪呀落着落着，
　　 它多像一个欺软怕硬的地主，
　　 看似给饥饿的佃户一碗稀粥，
　　 却把他疾病缠身的躯体
　　 活生生地拖到坟墓的边缘。
　　
　　 饥饿的雪呀飘落着，
　　 寒风看见了瘸腿的骡子在拉车，
　　 瘸腿的骡子牵着
　　 抽旱烟的庄稼人走着，
　　 雪地为他让出一条艰难的路。
　　 无限宽广的世界为他赎罪，
　　 无限宽阔的大地因他而肃然起敬，
　　 大地把生命中所有的爱
　　 融进了荒凉的村庄里，
　　 这饥饿的雪呀你落吧落吧，
　　 上天要赠予你一双眼睛
　　 去看看贫农们干枯而绝望的生活。
　　
　　 冷漠的雪呀你落吧落吧，
　　 漫长的跋涉让你亲自见证了
　　 这世界上最真实的悲欢离合，
　　 可是你不能哭，你不能流泪，
　　 你要笑着融进这大地的怀抱。
　　 你这纷飞的雪花呀生命的裹尸布，
　　 穿着单薄的衣裳戴着破棉帽，
　　 牵着瘸腿骡子和它的拉车，
　　 一步一滑地行走在
　　 人世间崎岖的道路上。
　　
　　
　　 希特勒诞辰之日
　　
　　 希特勒诞生的那天，
　　 上帝病了，病得很重。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死活，
　　 却让一个无羞耻的恶魔
　　 侥幸地投胎到人间，
　　 给他一个妇道人家的奶瓶，
　　 让他无节操地生长、发育。
　　
　　 希特勒诞生的那天，
　　 上帝病了，病得很重。
　　
　　 疾病让上帝变得衰老，
　　 让上帝无法关心人间之事。
　　 否则他一定会关闭窄门，
　　 阻止一个婴儿的出世，
　　 以给更多的基督徒活路。
　　
　　 希特勒诞生的那天，
　　 上帝病了，病得很重。
　　
　　 好在活着的人们依然有信仰，
　　 他们坚信神灵的赐福，
　　 唯有一所修道院紧闭大门，
　　 传说它拒绝怜悯上帝。
　　
　　 希特勒诞生的那天，
　　 上帝病了，病得很重。
　　
　　 亲爱的，我要你记住
　　 我活着，不仅仅为了自己，
　　 就像我在黑暗中写诗，
　　 尽管你说你看不懂押韵；
　　 就像我年轻时在军营里站岗，
　　 尽管我的祖国不需要忠诚；
　　 就像我给去世的爷爷守夜，
　　 尽管他从来不知道我的爱。
　　 那又何妨，亲爱的你要知道
　　 我触摸不到的那个世界
　　 你一辈子未曾发现，
　　 你能领悟到摩西的先见之明，
　　 却听不到伊卡洛斯的哀叹。
　　
　　 希特勒诞生的那天，
　　 上帝病了，病得很重。
　　
　　 我也假装自己得了重病，
　　 以便摆脱那些冤魂的纠缠。
　　
　　
　　 圆桌会议
　　
　　 为了对抗世界的力量消失，
　　 为了某些疯狂的局部战争
　　 停止人与人的互相杀戮，
　　 为了骨髓里的仇恨不再恶化成肿瘤，
　　 几位国家元首相聚到一起，
　　 在密闭的办公室里召开紧急会议。
　　
　　 面前的圆桌仿佛一只巨型蛋糕，
　　 元首们磨亮了胸前的刺刀，
　　 手里的文件是那蛋糕的裱花，
　　 抛到哪里都像毁坏了造型。
　　 戴眼镜的女翻译侧耳倾听，
　　 生怕漏掉某个重要的词汇。
　　
　　 她听见一会儿百灵鸟在轻声歌唱，
　　 一会儿斑鸠在室内大吵大嚷，
　　 一会儿鹦鹉调皮地学起某人的口音，
　　 一会儿乌鸦不礼貌地转来转去。
　　
　　 而那些疯狂的战争却没有
　　 因为他们的争论而停止，
　　 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
　　 从来就听不到他们的辩论。
　　
　　 意见得不到统一，
　　 公文迟迟没有下发，
　　 记者们将会场围得水泄不通，
　　 然而他们却写不出一篇可敬的报道。
　　
　　 还是把开会的时间
　　 用来做只蛋糕吧，那样
　　 至少能喂饱几个人的肚子，
　　 无论他是富人、穷人还是残疾人……
　　
　　
　　 布罗茨基的银河
　　
　　 想给你真诚地写封信
　　 落款署上流亡者的名字
　　 我不会用过于华丽的辞藻
　　 也不愿兜售虚伪的客套话
　　 这封信它只想连接世界的两极
　　
　　 你讨厌谎话连篇的城市
　　 坚决不和右翼官员坐到一起
　　 假如有几只苍蝇萦绕于耳畔
　　 你也仅会低调地将它们拍死
　　 决不污染莫斯科的公共环境
　　 决不把故乡的黑名片发到敌人手里
　　
　　 你不爱去大学讲台做演说
　　 却把丰富的情感和多余的灵感
　　 倾洒在鹅毛笔的墨水间
　　 字里行间都像在倾诉
　　 又像是逃避像是哀叹
　　 像是叛变的士兵
　　 把党交给他的步枪
　　 对准了凌辱他的上级军官
　　
　　 在需要汇报情况才能
　　 生存下去的国度里
　　 你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甲壳虫
　　 委托这座城市的美容师
　　 将你扫进僻静的荒郊野外
　　
　　 选择做时代的英雄
　　 或某种宗教的对抗者
　　 成也罢，不成也罢
　　 主宰世界的规则不会变
　　
　　
　　 白色挽歌
　　
　　 姑娘，今天你坐在旋转木马上，
　　 木马在游乐园里愉快地转圈，
　　 啊！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姑娘，
　　 你让我想起了童年时的邻居女孩。
　　 她也同样有着如此纤细的腰肢，
　　 她也同样留着这般黑黑的长发，
　　 可是她却没有你这样令人向往的快乐。
　　 我常常听到她母亲将她拉进房间，
　　 对她喊道：“来吧，我的闺女，
　　 快到这里来练习你的钢琴，
　　 这是你走向辉煌人生的第一步。”
　　 女孩是那样得痛苦，她面对
　　 假仁假义的母爱，面对这随时
　　 会变成咆哮的母狮一般的母亲
　　 暗自落泪。哦，姑娘，此时的你
　　 应该完全能懂得她无奈的心境，
　　 尽管你从来没听过肖邦和莫扎特，
　　 然而你却不愿意女孩成为下一个
　　 残废的“天才”。剥下她洁白的裙子，
　　 姑娘，你听到她和她的母亲都哭了，
　　 因为那张花费重金买来的优秀证书
　　 只是将一个善良的家庭拖向罪恶的深渊。
　　 而那位平庸的女孩呀，给自己
　　 穿上一件结实的外套，然后将自己
　　 隐藏得很深很深，唯恐母亲找到她。
　　 女孩和那个没有色彩的童年玩捉迷藏，
　　 和沉睡在幻想里的母亲做游戏，
　　 直到某一天她发现她的身体
　　 已经被岁月的乳汁熬熟了，
　　 她勇敢地站起来，和过去的
　　 “理想”说再见，看着妈妈伤感的眼神
　　 女孩像个公主一般滑进了她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