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镰刀(征稿·散文)
很多年前,我还是风华正茂的女子,像一把用了不久的镰刀。光芒四射,刀刃锋利。我从铁匠的手上,接过镰刀,放在扁担一端,在村庄的土路走过。镰刀弓着身子,一弯月牙般挂在扁担上。在乡间,一个人出门,若不带一件家什,就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春末遍野飞舞的柳絮,轻浮,不沉稳。铁锨和镢头,或者锄板与镰刀,经常攥在右手,极少光顾左手。带着农具,不一定要进行轰轰烈烈的翻耕,抢收。有时候,它们的存在,让一颗心踏实平安,无雨也无风。
父亲在一些早晨,将镰刀在一块水磨石上,磨得雪亮,日头下一晃,非常刺眼。他在上午的光景,去附近的山脉砍柴禾,父亲腰系稻草绳,走在前面,我握着镰刀走在后边,我们用踏踏的脚步声交流。我刚离开校园,与父亲走在一起,在大地上,草芥似的生存。一棵树在镰刀下轰然倒地,树的命运扯起我灵魂里的某些说不出口的疼痛。父亲用不了十分钟,就肢解完一棵几年生的树。枝杈被一根草绳捆扎,规规矩矩坐在坡上,光秃秃的树干略显孤独。我要把成捆的柴禾,打一个十字架,蹲下来,架在脖子上,扛下山。父亲扛一大半,我扛一小半。父亲步伐稳健,走路掷地有声,像敲一面鼓。我摇摇晃晃,头重脚轻。不知摔多少跟斗,站起来继续赶路。父亲不曾回头,看我一眼。父亲扔给我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己跌倒自己爬。父亲已经在烟熏火燎的岁月中,把他淬炼成一柄镰刀。割草,砍柴,收麦子和玉米,挖红薯,扬场,父亲不会落下我,我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活在村庄,有着永无休止的收割,年复一年,一扇门用旧,淘汰了,换另一道门。一把锁锈了,买新的。院内的杏花开了又凋零,人在,镰刀就不离不弃。人在一只碗里,一铺炕上,一口锅里,度过春夏秋冬,镰刀做不了自己的主,除了随人下田割取庄稼,帮人驱赶鸟群,吓走菜地里的一条蛇,其余的时间,住在闲房的土墙壁,偶尔也和一些铁具搅和在一堆。互相抱团取暖,抵御来自于民间的薄凉。
我经历过一匹马,被镰刀砍瘸前腿,一颠一颠被套在车辕,从河畔拉一车水淋淋的沙子,再回到指定目的地。身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掉,砸地上就是一个坑,一个坑,也在我心里,砸成一只马蜂窝。我势单力薄,阻止不了任何人,对马挥刀子。一把镰刀,它生下来是清白的,勤勤恳恳在人的摆布中,履行它的职责。人不操纵刀子,又怎么能伤害到马?说不清,马是不是无辜的,人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这人间的事儿,假假真真,假做真来真也假,有些人,擦肩就擦肩,有些事,看看听听就得了。对我而言,高高举起的鞭子,落在别的地方,也不肯抽马一下,何况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刀。马,鞍前马后,为人耕耘收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抡起刀,总有抡刀的。马替人效力,卖命,最后逃不出人的手掌。宿命这东西,你不得不信。
在原野大地行走的镰刀,送走一茬又一茬芨芨草,抹根切去谷物的秸秆,不惊扰一朵花的绽放,一只蜻蜓的造访,一枚树叶的睡梦。镰刀走得累了,躺在地面打个盹,与蚂蚁,蛐蛐叙叙旧。镰刀一年四季,并不寂寥。风一阵,雨一阵,雷电交加,镰刀毫不避讳,自然现象。一切来源于生态循环的景物,镰刀一一接纳。在某种程度上,它和人大同小异,不过是严格遵照,生物链的原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凡尘之中,又有哪一物逃得出人的操控?莫轻视一把镰刀的力量,山川河流,土生土长的农作物,燃起炊烟的柴禾,牛羊吃得草料,都需要镰刀的深沉打磨。我习惯在田间堤坝,枕着镰刀歇一会儿,写点糙米似的字儿,借着蓝天白云,想一想诗和远方。
那些年,我没想过背井离乡,寄居在城市的屋檐下,我与父亲分毫不差,出门,带着镰刀,沿着田地走一走,遇到荆棘挥刀,斩草除根。不许杂草纠缠一棵谷子,一枚稻子,草是镰刀的冤家,相生相克,又存着割舍不断的姻亲。镰刀割草,割玉米大豆,也割牲口和人。我被镰刀割过手和腿,那是在割高粱时,镰刀割到我左腿,血流很多,结痂了,留个指甲盖大的伤疤。现在,阴天下雨,伤疤就隐隐作疼。它是隐匿在我身体里的一把镰刀,锐利无比,动不动在人生的渡口,割我一次,又一次。提醒我,积极向上,不敢懈怠。
唐朝诗人王昌龄有:“腰镰欲何之,东园刈秋韭。世事不复论,悲歌和樵叟。”描写镰刀的精美句子,人来在世上后,为生存,锻造一批批刀,镰刀,菜刀,砍刀;剪刀,杀猪刀,水果刀。最初古人类就用石头、蚌壳、兽骨打制成各种形状的刀。石头是石英石、砂岩,也有燧石和水晶石。石刀质坚棱利,是很好的砍劈工具。也有用蚌壳和兽骨磨制的蚌刀、骨刀。一把刀的历史演练,代表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旺昌盛。古有形容刀削铁如泥,刀形而上的江湖,曾斩断几多男人女人的青丝,看破红尘,归隐山林和寺庙,任孤灯清影,度我。
我见过蹲在大地上的一间铁匠铺子,铁匠在冶炼一把镰刀或者镢头时,眼神凝重,像战场上指挥万千士兵的将军。火光一闪一闪,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夜空的北斗星。我喜欢在角落处,欣赏这一束一束的火花,然后,看着成型的月牙镰,镢头,锄头等农具新鲜出炉。那种铁的气息扑面而来,再就是将一把新镰刀开刃。父亲在镰刀开刃前,是不上磨石磨得。新出炉的镰刀,本身就不钝。父亲让刀在院里的玉米秸秆,和蒿草上一试身手。镰刀那份手起刀落的干脆利落劲,令人内心十分亮堂。在初试镰刀之后,父亲才在磨石上,郑重其事的进行第一次磨刀。
眼下,在村庄,我成了镰刀熟悉的陌生人,我砍不断一根蒿草,玉米棵在我的镰刀底,挣扎翻滚数次,不肯屈服于我。父亲呢,镰刀和他如影随形,单听玉米纷纷落地的沙沙沙响,不见父亲的身影。刀不能陪我金戈铁马,我也在渐渐与镰刀诀别。我和一把镰刀的距离,愈拉愈远。城市的草木稀薄,它容不下一把镰刀。我与众多树木,盆景,石头一道,被嫁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鸟笼里。镰刀绝大多数活在乡间,和花草鸟虫走得最近,活着活着,就活成彼此的亲人。不像我,被嫁接后,留一条根在村子,城市乡村的来回折腾,心,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最有情。
无论怎样,我习惯回村子看看,小住几日。搬出镰刀,犁铧,把它们梳洗一遍。彼此叙叙旧。再归于原位,让镰刀,农具们住在屋子的墙壁上,一进门就能见到,我是不想只在文章和梦中与一把镰刀相遇。经常回去看看,试一试镰刀是否锋利,让心安静下来,远离尘嚣,如一把镰刀一样,不管岁月沧海桑田,依然保持心灵上的丰腴。
国庆节那天,我坐车回老家,父亲母亲不在家,门上了锁,一块磨石在墙头坐着,磨石面湿漉漉的,不用猜,就知道他们下地收割玉米了。父亲今年三月做的大手术,身体尚在恢复期,他闲不住,考虑到不能累着老人,家里八亩大片地,给老舅暂时经管着,父亲只留了房前屋后那两块地。我上厦子里找到一把镰刀,一条腿搭在矮墙上,蹭蹭蹭,磨起刀,我不会磨刀,不像父亲磨得飞快,凑合用吧。腋窝夹着镰刀,沿着房后的羊肠子小路,去了玉米地,果然,父亲已经撂倒三分之二的玉米棵了,母亲弯着腰剥玉米穗子。我说,“剩下的我来收割!”父亲笑嘻嘻地说,“行,交给你了。”我信心十足,走上前,左胳膊一抡,拢住五六棵玉米,镰刀一扫,一削,一拽,一拉,好家伙,统统应声倒地!嗯,好汉不减当年风采!我抡圆胳膊,鼓着腮帮子,朝前割去。玉米棵轰然倒下的声音,过瘾!镰刀在我手上,应用自如。大汗淋漓,畅快!那一刻,我又找回年轻时,收割庄稼的感觉。收完这块地,帮父亲用化肥袋子扛回院子。中午,母亲杀了一只鸡,炖了蘑菇。红豆焖米饭,好一顿吃。拢共两块玉米地,吃了饭,我让父亲歇息一会儿,我和母亲去南园那块地,割玉米。镰刀有些钝,割得就慢。体力也弱下来,不过,还好。母亲揣了一块小磨石,倒了点装在壶里的井水,磨了磨,拿在阳光底一照,刺眼的光影。“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井水,继续收割。待父亲来时,这块地的玉米都躺在地上了。风调雨顺,玉米大丰收,大穗子金黄金黄的,父亲开心,母亲也乐,父亲说,“来年开春,从老舅那要回两块地,农民不种地,不叫农民呢!”我手攥着镰刀,伫立在堤坝上,重新找回一个农民的自信。
不妨做一把镰刀,浑身投射着火焰与铁的气质,经得住挫折的打磨,寒霜雨雪的抽击,棍棒下不卑不亢,不南不北,放在哪,也活得干干净净。苦难中咬着牙,碎成粉末,也有铁的韧度,火的悲壮,让品格散发出月亮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