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老家电话时，萧平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合资企业打工。
　　 对于萧平来说，自从考取大学，他与老家、与带着父亲气息的家就渐行渐远了，尤其是最近四年，因忙于工作，父亲和家在他心里的分量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失重了。即使春节回家，也就是给父亲买上一点吃的、穿的，再给一点点钱，呆上三两天就走了，现在回头想想，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就像赶一场集会。
　　 曾经，在他的感觉里，只要父亲在，家便永远都在，不会因为他回家次数的多少和呆的时间的多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说到父亲，有时夜深人静，他的脑海里会浮现出那个浑身有着使不完劲儿的大嗓门老汉的音容笑貌，老汉的脸黑红黑红的，手掌像蒲扇，胡子如同钢针般粗硬，这样的硬汉，笑容却是憨厚而温和的。他行走带风、坐如钟、站如松。萧平曾经无数次把这样的老汉，这样的父亲，与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相提并论，对！父亲就是那棵大槐树，经风雨、抗寒霜、耐酷暑，年年如此，永远如此！他从没想过，突然有一天这棵大树会折腰呻吟！
　　 心急火燎中，他花了1800元钱，生平第一次包了车连夜赶回了家。
　　
　　 二
　　 到家，父亲已被好心的邻居送进医院。一向身板硬朗的父亲这一病就是大病，虽然邻居送医及时，但脑溢血的后遗症还是严重到超出了萧平的想象。
　　 开了刀的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可醒了的父亲明显思维错乱，意识混沌，面对自己最亲最爱的儿子，父亲一只手晃晃悠悠指向他，口中流着涎水不断抖动着嘴唇，那情景就像空转着的马达，老半天才咿咿呀呀出一句小弟……
　　 萧平一开始以为父亲只是手术后的脑水肿导致的，他相信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直到几天过去，半个月、一个月过去，父亲依然如故，他才知道，父亲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智力、反应。也是直到这时，他才顿悟，这些年来，父亲早已经在他的浑然不觉中一年年老去，是自己对父亲太忽略、太不关心！
　　 从父亲住院到出院，再到家庭理疗，时间一天天慢得像蜗牛，光阴就像负重的老牛在前行。
　　 忙忙碌碌中，八个月过去了。八个月来，他日日夜夜陪伴着父亲，为父亲喂饭，为父亲擦洗，为父亲翻身，为父亲按摩，他试图用孝心补偿这些年来对父亲的所有亏欠。
　　 在邻居们的眼中，他们这个家又像他上大学前那样饱满了，圆润了，其实他知道，这样的圆是缺乏活力的，不是他心里期望的，也不是曾经身强力壮的父亲希望的。
　　 兜着尿不湿的父亲，除了一直躺在床上外，他的思维和反应游离在清醒与糊涂的边缘。说父亲清醒，是他有时会笑脸面对萧平；说他糊涂，是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萧平不是他的儿子，每次总是口齿不清地喊他小弟。
　　 除了父亲的病，萧平自个儿因为长时间请假，原先的工作已经不保。面对严酷的现实，为了以后心无旁骛地照顾父亲，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那晚，他将决定通过微信发送给了秋静。
　　
　　 三
　　 秋静曾经是萧平大学同学的妹妹，更是他同一个县的小老乡。几次同学相聚，秋静作为哥哥的陪伴一直随行，这期间对萧平情愫暗生，再后来，同学助力，主角默认，两个人有了爱的互动。
　　 因为情投意合、意趣相投，加上同在异乡为异客的飘零感，两个人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恋爱三年后，两人谈及婚嫁，定下计划，预备在当年的春节双双回老家，拜见萧平的父亲和秋静的爸妈。彼时，萧平父亲还是老家门前那棵站立不倒的大槐树，而秋静做教师的父母刚刚退休。
　　 父亲病倒，最初萧平没告诉秋静，原因确实是太忙乱，这忙乱不单单是体力上的，更是心理层面上的。他原想着等待父亲康复后再与秋静细说。后来，眼看着父亲的意识一直迷糊，加上又落下了身体机能上的残疾。说得难听点，在别人的眼里，父亲已是一个拖累人的废人，至此，自卑的他联想到秋静与他原本就存在着隐隐的门第之别，他便认为没了说的必要。
　　 也因此，在与秋静八个月的别离中，他与秋静的联络总是时断时续缺乏温度的，这期间，秋静也曾疑惑过，有几次主动问起他，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另有了喜欢的人？每每相问，他总是一言以蔽之。
　　 这样，直到那个晚上，他终于决定主动跟秋静提出分手。至于理由，他不说，相信秋静作为一个自尊的女子，应该不会问起。
　　 果不其然，当他提出分手后，秋静先是问了句是不是开玩笑？等到他再次确认后，秋静沉默许久才答了句，既然你认为我们的缘已尽，那就好聚好散！
　　 看起来，他与秋静就像两尾鱼，在某一个时段里游到了一个水域，搅起水花了，喜欢了，碰撞了，然后又双双掉头各奔东西了。
　　 其实，对于萧平来说，与秋静三年的相处，是他三十三年记忆里带着别样芬芳和美好的，这种记忆清香馥郁、回味深长，如今的分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因为他不仅仅是男人，更是父亲的儿子，在父亲面临生存困境之时，在父亲心智失灵，身体失常时，他做不到将父亲弃之不顾，爱情只能让位于孝心。更何况，自己目下的生活已经一团糟，虽然说把爱情埋进梦里是一件辛苦的事，虽然他自认并不崇高，但也没有理由让秋静一起陷入尴尬。不是有人说过，爱情不是索取，爱一个人就要为她想，爱之，就要为之放弃私念么？他想，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四
　　 在主动终止与秋静的关系后，萧平把对方拉了黑。做完这些，他开始思考未来。他不多的积蓄眼看就要告罄，生活不单单是诗和远方，还需要油盐酱醋茶，所有的这些，需要钱来做铺垫。为了父亲，也为了他自己，他不能一直呆在家里坐吃山空。可眼下，如果自己走，留下半痴半呆又病卧在床的父亲怎么办？把这样的父亲交给保姆吗？他自问，良心会日日夜夜不安宁。
　　 那一晚，看着病床上如婴儿般懵懂的父亲，他的思维一步步走向记忆深处。
　　 透过记忆的旧窗口，他看到自己四岁那年的那个下雪天，他没有了母亲。他呜哇呜哇地哭着要娘，父亲一把搂住他，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到了他的脸上、头发上，父亲边哭边说，我可怜的儿啊，你妈去天上了，她不要我们了。以后，只有爸爸陪着你。
　　 从那时起，父亲又当爹又当妈。他的衣服破了、纽扣掉了，父亲蒲扇般的大手捏着细细的针，咬着嘴唇屏着气，满脑门的大汗，那情景好像比他扛水泥包还要吃力一百倍；中秋节了，父亲亲手捏了玉米面的圆饼，加了糖给他吃，还不无歉意地哄他，说等以后日子好了，一定给他买月饼。他忘不掉那天，父亲做工回来小心翼翼从胸口里掏出那个五仁馅月饼的兴高采烈。那是主家给父亲吃的，父亲舍不得吃，藏在胸口里，捂了几个小时带给了他这个儿子；过年了，父亲会像母亲在世一样，替他买一件新衣服，央人做一双新鞋子，父亲跟人家说，我要让平儿还像以前一样，过好新年。
　　 为了他，父亲戒了烟和酒；为了他，父亲曾经两次回绝了媒人的说合。父亲总说，我的平儿四岁没了娘，我不能再让他苦上加苦……
　　 大学毕业那年，他对父亲说，他要在外地寻找工作，说大城市前景好。他问父亲好不好？那一刻，他似乎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已经堆成了梯田，那皱巴巴的笑容像老树皮那样沧桑，沧桑里带着一丝丝微不可见的怅然。一声幽幽的叹息后，父亲口中说出的却是大咧咧的话——我儿感觉好就中，儿子好就是爸爸好。那次父亲还说，工作了，就该娶妻生子了。我们一步步向前走。那年临出门了，父亲还在千叮万嘱，叫他有合适的早点找个姑娘结婚。说完还老大不好意思地补充，嘿嘿，爸爸老观念。
　　 硬生生拽回走远的思想，他伸出手把父亲口边的流涎擦去。
　　 夜深了，万籁俱寂里，父亲几声咳嗽又把夜撞开了一条小缝。站在父亲的床前，一滴滴泪悄无声息地慢慢滑落，滑到水泥地面成了一块深色的印痕，过了会儿，他像宣誓，又像保证般轻轻地说，爸爸，有你才有家，有您，我们这个家才圆满。儿子不会丢下您。就像小时候您带着我一样，从今以后，儿子就是您的依靠，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您。
　　 萧平做梦都没想到，在为父亲整理带走的行李时，无意中，会在一件他几年前买给父亲的，还没好好穿过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本暗红色的存折和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纸片上，父亲歪歪斜斜记着这些年来他给父亲的每一笔钱，还有父亲替人打工的、卖羊、卖鸡、卖蔬菜的！在纸片的背面，父亲写着几句话，那是写给他的。里边说，平儿，爸没本事，赚不了大钱，这钱就算爸爸留给你的娶妻钱。
　　
　　 五
　　 再次回到熟悉的城市，萧平已经今非昔比，好在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租了两室一厅的小套房，把父子俩的家安在了原先单位附近。说心里话，他还是想去原先的单位碰碰运气。结果却在附近的另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更幸运的是，这份工作每周可以有三天左右时间在家里上网完成。这大概也叫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同时打开一扇窗。
　　 萧平变得越来越忙了，为了工作，为了父亲，他每天五点起床，为父亲擦澡、洗漱、换尿不湿，喂饭……白天的时间大部分是属于公司的，还有晚上父亲睡着后的时间也是。
　　 为了以防万一，萧平每逢去公司的日子，会请一个钟点工来家，通常情况下，下午他可以在三点左右到家继续网上工作。好在父亲除了意识上的模糊，人大多时候真的很乖，这样，他才可以做到工作、护理两不误。
　　 很乖的父亲有时也“任性”，那次，恰好又是他去公司的日子，恰巧钟点工中途出门办事去了，两个恰恰凑成了一个时间漏洞，就在这个漏洞里，父亲撕开了尿不湿，不但尿湿了裤子，还尿湿了床褥、被单。等到萧平回到家，要替父亲换，老人家硬是躲在床里边拽着被子不配合，还吐词不清又气势汹汹对他说，不换！就不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走！
　　 话说回来，父亲像这样能够揪着鸡毛当令箭的时候毕竟太少太少了。
　　 那一天，是父亲七十岁生日，在老家，七十岁是大寿，是该请亲戚乡邻们喝酒庆祝的。那天，他买来了蛋糕，精心做了父亲喜欢吃的红烧烤麸，清蒸鱼，煨了一小锅鸡汤，又捞出鸡块，做了一盘鸡丝下面条，晚上，他扶着父亲在桌边坐下，在父亲的头上端端正正戴上了生日帽。吹蜡烛的时候，父亲异常清明起来，突然说，平儿，明年，我们可能不在一起过了。
　　 听到父亲的话，他的心里一阵恐慌，就好像饱满的心脏突然被抽去了全部的血液，心陡然空了。好久之后，他才稳定了情绪问父亲，想不想一直跟平儿过？父亲歪斜着花白的头，嘴里重复着说想……想……看到父亲迫不及待想要表达的意景，他感觉有丝丝暖意缓缓回流到了心脏，他对父亲说，爸爸，来，捏紧拳头，我们试试谁厉害。要是您厉害的话，明年，后年，再后年，以后我们都能一起过！
　　 那一次，拳拳相击中，父亲赢了，萧平笑了。
　　
　　 六
　　 转眼，三年过去了，这三年，对萧平来说，有苦有甜。要说苦，是他的时间太紧，他太忙。要说甜，他每天下班还有爸爸叫。他说，爸爸糯糯细细的一声小弟，总会叫他莫名地开心。还有爸爸满脸慈祥颤颤巍巍替他擦汗的动作，语焉不详叫他吃饭的语调，都让他感觉幸福。他说，爸爸在，家就在，这就是我的圆满。
　　 当然，爸爸有时梦呓般的一句爷爷。也会让萧平心里那一根隐秘的细弦“蹦”出一声叹息。
　　 话说，失望和希望总是此起彼伏的。萧平压根没想过，他与秋静会在断无消息三年后的那个春天，邂逅在公司电梯里。
　　 而正是那一次的邂逅，解开了秋静当年的百思不得其解和“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失落，于是，那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秋静跟着萧平走进了逼仄又凌乱的家。
　　 话得说回来，走进这个家门的初衷，借用秋静的话说，朋友一场，再说，我们还是同乡，于情于理，我不都应该来看望一下伯父吗？
　　 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当秋静看到床上那位笑眯眯的老人的那一刻，尤其当她看到老人两道浓黑眉毛中间那粒特别显眼的、黄豆般大的红痣和左手缺失的小指时，她不由自主掩住了自己惊呆的口。许久之后，她像从梦中惊醒般一把拉住萧平的手说，萧平，怎么这么巧，大伯他，我之前真的见过，而且……
　　 秋静的叙说，还原了七年前的那件旧事。
　　 那年，秋静还在上大学，暑假的某一天，她骑着电瓶车去乡下，跟曾经的高中同学兼闺蜜见面，不想，车行半道出了事，她连人带车冲进了路边的一条大河里。冲进河的一刹那，她心里喊一声完了，这下，把自个儿交代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秋静生命面临巨大挑战的时刻，一位骑着电瓶车的大爷救了她。被救上岸的她犹自还在惶恐中，大爷又一次下了河，他试图把秋静的电瓶车也拉上来。可试了几次，没有成功。这时的秋静已经从慌乱中慢慢缓过神来，她喊，大爷，谢谢您救了我，那辆车算了。
　　 看得出，大爷还在想办法，只见他手搭凉棚往东西向的路上看了会儿，又从自己的电瓶车后备箱里拿出了几根绳子，随后，喊停了一位路过的男子，两个人最终合力把她的电瓶车也捞了上来。
　　 救了人，捞出了电瓶车，男子扬长而去，素昧平生的大爷也该走了，可他没走，他一边检查着电瓶车，一边问，姑娘，看来这车是骑不了了，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呢？对了，这里距离小镇也就十几里路，要不，你待在这等我，我把你的电瓶车拖去镇上修理，回头我再来接上你，这样，到了镇上，你该干嘛干嘛，我呢也算把事情做彻底了。
　　 在后来的对话中，秋静知道了大爷姓肖，这天是去县城赶工的，也是因为她的耽搁，大爷耗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那天，大爷在把她载到小镇的修车铺后，就赶他的路去了，临走，在秋静地再三再四的感谢声里，大爷摆了摆手，叫她千万不要放心上。大爷说，一点小事，算不得啥，不管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出手相救的。
　　 至于后续，虽然秋静在回家跟父母说了经过后，他们也曾经四处探寻过女儿的救命恩人，甚至去了当地的广播电台，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那位淹没在人海里的大爷……不过，尽管如此，在秋静的心海里永远都留着对那位大爷的记忆——姓肖，有着粗黑的眉毛，憨厚温和的笑脸，眉心有粒黄豆大的红痣，左手小拇指被切掉……她期待，未来的某一天，她与大爷的再相见。她甚至想过，再相见的时候，她一定不会慌乱到不问清楚大爷的名字和家住哪里，她想，自己的命是大爷救的，到那时，她就死乞白赖要大爷收她做干女儿。
　　 秋静怎么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萧平的爸爸！这一刻，喜极而泣的秋静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萧平说，以后，就让我和你一起侍候伯父吧……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