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二婶(散文)
一
如果说电影《隐入尘烟》中海清饰演的曹桂英命运多舛,二婶的前半生就是现实版的曹桂英,直到她嫁给了二叔,才算结束了那段苦难的岁月。
二婶是我的亲二婶。她是智力残疾,残疾证上标注的是“智力二级残”。如果没有什么概念,就让我引用一段话加以说明:“国际公认的定义是二级残疾属于重度残疾,IQ值在20或者25以下。适应行为差;生活能力即使经过训练也很难达到自理,仍需要他人照顾;运动,语言发育差,与人交往能力也差。”
二婶嫁给二叔的时候已经是三婚。当时已经40多岁。
生活在城里的人很难理解,一个“傻子”,怎么还成了香饽饽,还总有人要?我从小在农村,深深知道,只有娶不到媳妇儿的光棍汉,没有嫁不出的女人。我们都知道以前在经济上有城乡剪刀差,正是在剪刀差下,农村越发贫困,在男多女少的大背景下,最终农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那些条件差的,人样儿差的,就很容易打光棍儿。远的不说,我知道的爷爷哥三个中,二爷爷是光棍儿;父亲哥四个中,我的二叔是娶的三婚“傻二婶”,四叔娶的是三婚四婶。爷爷的弟弟家五哥儿子,除了大叔二叔正常婚姻外,三叔是倒插门丧偶二婚媳妇儿,四叔娶的丧偶二婚媳妇儿,五叔命短,23岁上溺水,与婚姻不沾边。这些娶上二婚媳妇的叔叔们大多数还是在拆迁后有了楼房才成的亲,可见农村娶亲有多难。
只要是个女人,不管是“秃拐瘸瞎傻”,照样能吸引老光棍儿,女人没有剩在家里“填猪圈”的。对于物质上不太宽裕的底层人民,精神上就更近乎荒漠了。哪怕娶一个残疾女人进门,好歹生活中有做个伴,也能在风雨中有一个相互的支撑。
二婶的娘家在我家村南不足十里的小村庄,她嫁的第一任丈夫也是附近村的。据说这个男人是因为“成分高”而错过了婚配年龄。他会做点小买卖,生活还勉强过得去,就是有点小心眼。二婶跟他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农村俗话说“爹矬矬一个,妈矬矬一窝”。在智力上这句话同样适用,三个孩子竟都是傻子。有多傻我没见过,只是后来经常听二婶叨叨:孩子小时候她让老大看着老三,老大嫌老三到处跑,竟然用斧子把老三的四个脚趾砍了下来。每每说到这里,二婶都会忍不住皱着眉,泪眼婆娑地说:“老三那得多疼啊!老大他妈的太傻了!”
小心眼的丈夫整天为这娘四哥发愁,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就是“一窝傻子,这可咋好呀,咋好呀……”最后抑郁上吊寻了短见。
二任丈夫是滦南的大道上乡的,暴力倾向,对二婶非打即骂,公婆也不把她当人看。二婶傻,自己也回不了娘家,还是好心的村民偷偷告诉二婶母亲,老太太央告两个儿子终是把二婶接了回来,二婶当时已瘦得皮包骨,浑身是伤。
那一年二婶已经40多岁,她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两个哥哥早已成家,她的母亲跟两个儿子上轮(在儿子家轮流吃饭)。二婶回来后也跟着老母亲上轮,成了家里的累赘,两个嫂子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终日没有个好脸色。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见谁都要让帮忙,张罗给闺女再寻一处好人家。寻来问去,媒人找到了我的母亲。2004年,那时候二叔已经快五十了,已经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了。农村打光棍的人最主要的原因是穷,还有就是因为馋懒皮滑。穷自不必说,馋懒皮滑跟二叔毫不沾边,恰恰相反,二叔很勤俭,缺点就是人有点木讷,不善言辞,但绝不傻。他下一手好象棋,就连我下象棋都是跟他学的呢。
母亲有点犹豫,二叔早过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龄,就连二婚带孩子的女人一般也不会考虑二叔了。奶奶生了八个孩子,父亲是老大,母亲是长嫂。过门的时候,除了大姑出嫁,其他大多数小叔子小姑子还都是孩子。尤其是四叔,母亲和父亲认识的时候还在奶奶肚子里。定亲后,父亲还在北京当兵,奶奶和母亲带着两三岁的老叔去探望父亲,四叔都是追着母亲跑。一次四叔跑丢了,母亲一边喊四叔名字一边找,陌生人就指给母亲,说:“你儿子往那边跑了。”臊得母亲满脸通红。对这个大家庭而言,母亲真的是老嫂如母半个妈,跟父亲一起帮爷爷奶奶拉扯弟弟妹妹们。
想起奶奶过世时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未成亲的两个儿子,凭着最后的气力跟母亲说:“我的任务没完成,对不起田家,有机会你一定让他们娶上媳妇儿,别忘了上坟烧纸的时候告诉我和你爸一声……”母亲含泪点头答应,这么多年不能释怀。
和二叔商量的结果是先见面看看再做决定。我记得当时她们姐弟回来,说到最后二叔跟母亲要主意。母亲说:“人傻是傻点,但没傻实心,说话也不傻帽,总能陪你说说话,做做伴吧!”二叔点头。二婶娘家妈倒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明媒正娶,正式办理结婚证,结婚后不打不骂就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两个苦命人最终走到了一起。
我是在二叔婚礼上初次见到二婶的。婚礼仪式很简单,当时她头戴凤冠,身穿大红,盘腿坐在炕头。身材瘦削,目光羞涩中略显呆滞,别人跟她开玩笑,她只会憨憨地笑。母亲指点见人让她叫什么她会问候“怎么来的,路上冷不冷啊”。碰到孩子,她也会把糖往孩子手里塞。午饭后,二婶拿起桌上的烟点着,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嘴里叨咕着,“憋了半天了,谁爱说啥说啥,方正我都有结婚证了……”抽烟是二婶生活中唯一的奢侈!
人们都在背后议论二婶,“看着也不算傻,模样也行,就是爱抽烟……”人们难以给出评语,只是观察到这些。
二
二婶的烟瘾特别大,几乎不住口地抽,这可能也是她最惬意的事了。二叔从不抽烟,甚至对烟有些敏感。二叔脾气好,并不阻挠二婶,最多就是让二婶去门外去抽。洗衣,做饭之类的活儿开始也都是二叔操持。二叔有耐性,慢慢让二婶跟着学些烧火添灶的简单活儿,再慢慢教她做一些简单的饭食,如煮粥,煮面条之类,最后竟然也能做得有点模样。下地干活儿时候二叔也带上她,除草,收割,简单的活儿二婶也能凑合干。好在二婶很愿意尝试去干,刚来时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模样。
二婶没事时候就喜欢村子里四处溜达,捡些瓶瓶罐罐等破烂。但是别人有用的,屋檐下的一概不会去碰。卖了的钱除了让二叔赶集给她买烟丝,在其它地方一点儿也舍不得花。有时二叔不在家,村里来了卖水果的小贩,二婶实在忍不住想吃,就会仔细地从腰间翻出一个脏兮兮的手绢,拿出一块钱去买,而且无论对方卖的是什么,只出一块钱。一块钱往往买不了仨瓜两枣,如果小贩让二婶再补钱,二婶是死活不同意的,她会说:“你可别糊弄我,上次买的比你便宜,我也认识称的。”边上村民往往帮腔说:“你就当做好事,搞救济,少赚点呗!”得了便宜的二婶乐得像一朵花,好事村民取笑她:“我帮你讲价了,给我一点吃吧。”说着伸出手,吓得二婶扭头就走,嘴里不住唠叨:“真馋,想吃自己去买呀!”
二婶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对我家和亲戚家的孩子也知道亲疏。过年发压岁钱,总是说:“就给你家孩子和立朝(我堂弟)家的孩子发大红票,别人,没门,远点闪着。”
刚结婚的一段时间,二婶的娘家妈,经常以各种理由来看望闺女,来过几次后也就踏实了。再加上三里五村,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太太对这个姑爷十分满意,说死也能闭眼了。
时间到了2008年,整个村庄因为开矿拆迁上楼。二叔二婶也如愿乔迁新居。这一年村里很多光棍儿,包括我的亲四叔也娶上了媳妇儿。虽不够完美,我父亲这哥四个总算是都有了各自家庭,也去了母亲一块心病。
有了新楼房,有了钱,适龄的还安置了工作,村里有一些人“心眼开始活泛了”。有的甩了发妻,另结新欢;有的纵情赌博,很快败光。钱啊,如果来得太容易就很容易让人能迷醉双眼,痴了人心。
有好事村民跟二叔说:“老二,你怎么不把她送回去,我给你介绍好的。”二叔憨憨一笑,说:“我人虽不提气,可办不出那猪狗不如的事。”那人阴阳怪气,拖着长音说:“破锅自有破锅盖,蛤蟆自有青蛙爱。”
好的夫妻还有个“七年之痒”审美疲劳,吵架拌嘴什么的,二叔却一直拿二婶当宝,从没张嘴骂过,更别说伸手打了。二婶爱吃鱼,二叔就经常骑电三轮带着二婶去滦河边钓鱼,生活倒也逍遥快活。可是有一次,二婶出去捡破烂,忘了关水龙头,屋里发了河,粮食都泡水了。这次二叔发了脾气,骂道:“废物点心,要你啥用,明天给你妈送回去,不要你了。”二婶哭着去找我母亲,说:“大嫂子,不能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我是有结婚证的,大不了我多捡破烂,少抽点儿烟,把损失的粮食补回来!”弄得母亲哭笑不得,把她领回二叔家,母亲让二叔收回刚才的话,二婶才算踏实。
2009年妻子张罗带二叔二婶来北京开开眼。临行二婶高兴得像孩子,笑得像一朵花。可是又有人打趣说:“小心老二把你丢在北京,这么远,你就回不来了。”二婶十分不屑,说:“滚犊子,我家老二才不是那样的人,我侄媳妇儿更不是。”说着搂着我妻子肩膀,哈哈大笑。在北京玩了一周回来,二婶逢人就会拿出拍的照片,说北京好,天安门好,侄媳妇儿更好!
三
今年二叔二婶也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倒是都还好。收完地里的庄稼,他们老两口每天都会去地里捡丢下的花生和红薯,屋里都是堆满的大大小小的粮食袋子。每次我回家都爱叫上他们在父母家一起吃饭,临走,二叔二婶也会给我带上各种农产品,这次十一也不例外。二叔逗二婶,说给我们拿一小桶的花生油,二婶瞪了一眼二叔,说:“不行,给就给大桶,你怎么那么抠门呢!”
村里人都说二婶自从进入田家门,越来越精了,一点儿也不傻了。我想二婶可能之前碰上的两任丈夫总是真的把她当傻子,甚至非打即骂,她就愈发傻了。碰上了二叔,放开手脚让她去尝试,她心里畅快了,就慢慢变得开窍了,聪明些了。
对照智力残疾标准,我觉得二婶不应该是二级智残,按她现在的表现,大概也就是三四级吧!
但愿二婶,某一天可以“脱残”。二叔真心相待,夫妻和谐,总能承载奇迹。
我还有一个疑问。过去,那么多的光棍儿,如今光棍儿几乎不见踪迹了,为何?政府改造民居条件,村民住上了高楼,时代让人们的日子步步高,光棍儿娶媳妇也不难了。我只能找到这个原因。时代的好,无需去标榜,最有说服力的,是人们出双入对。随着优生优育,教育水平的提高,傻小子傻姑娘少了,时代给与人的发展是无可估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