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瓦上草(征稿•散文)
老房子和父亲的年龄不差上下,去年春天,父亲给老房子换瓦,进行一番改造。之前的石棉瓦破旧不堪,碎裂的地方长出一片一片草。一种开花的草,天晴的时候,墨绿墨绿的草,站在瓦上,仰着一朵粉色的花儿,将生命活到极致。母亲说,搬把木梯,除去瓦上的草。
父亲在院子里,用一张砂纸,擦拭农具。那些铁锨,锄头,犁铧,镢头,经过父亲的手,身体干净,精神抖擞。父亲和它们坐在石阶上,目光温暖,仿佛今世的姐妹兄弟。父亲沉默不语,抬头看了看瓦间的草,就看到在稻田里辛勤劳作的自己。
多年前,父亲和祖父,一前一后,祖父挑着担儿,担子内卧着锋利的钢钎,黑亮的铁锤,父亲背着竹篓,亦步亦趋。进山,开山劈石,将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方的圆的,青石,褐色的石头,一趟一趟运回家。累了,躺在草丛睡一觉,他们躺下的地方,有蚂蚁爬来爬去,在身上游弋。此刻,虫子把父亲当成巢穴,随心所欲活动着。渴了喝山涧的溪水,这水是纯净无污染的。饿了,吃树上的野果,有果子一枚一枚落在地上,咚的一声,时间慢下来。搬完石头,又搬河滩的沙子。收一茬又一茬芦苇,垒成垛,选择好地基,盖房子。
父亲要为渐渐长大的儿女造一座房子,在村庄,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子,会丢失一个男人的尊严。谁的房子精致高大,院墙越垒越高,谁就受人尊敬。父亲爱面子,祖父也是。建房子,父子俩不请瓦匠,全是一块石头,一锹泥,一家人披星戴月盖起来的。姥爷是木匠,他承揽房子的所有木活。门窗,家具,门槛,房梁。凿子,刨子,木花飞扬。木头的味道,渗透整个院子。
我七八岁了,也不是无事可做。风来,村子的禾苗青青,牛伫立在柳树下吃一会儿草,望一望河对岸。我在菜地拔草,眼睁睁看着大雁在天上飞来飞去,我怎么没有翅膀?父亲喊我搬砖,把一块块赤红的砖从大门口,搬到垒房子的地方,再递到父亲手中。一块一块砖,绕有秩序地形成一排,像大地生机盎然的草,房子一天一天在长高,父亲的腰一直弯着。
河对岸有一孔窑,烧砖也烧瓦。砖普遍存在民间,瓦不行,一片瓦很珍贵,成了一般村民烫手山芋,父亲面对一片黑瓦,叹息一声,最后用了石棉瓦,比黑瓦便宜一些。铺上石棉瓦的房子,让父亲烙了一个心病。他从住着黑瓦的房子前经过,回来就埋头抿一杯米酒。似醉非醉,倒在炕上,像一棵沉睡的草。
我没有话安慰父亲,唯有伸着月牙镰,一下一下搁堤坝的草,打成捆,放在肩膀,扛回院子。家雀似的,停在石头砌得圈前,盯着黑毛猪,大口大口吞着草。良心疼得不那么厉害,我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村庄,我和父辈,都是草芥一样的命。春去冬来,适应天境。父亲说,有一天,一定换瓦,那孔窑烧得黑瓦,结实坚固,能顶一辈子。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过了石桥,去四里地外的小学校读书。踩着夕阳进村,远远望见我家的房子,袅着灰白的炊烟,瓦上已经日积月累,扎根很多草。它们与房子生死相依,雪一场一场落下,瓦上草依旧咬紧牙关,挺着。
我常常在夜晚,推开虚掩的门,接一院子的月光,星光,以及一池的蛙鸣,进门。门外的走廊,有杏树的影子映在大地上,草木没有停止生长,春风十里,他们就又复活。人不行,人活不过草,草长寿。草挪一挪,仍然绿意蓬勃,人去一个地方,如果没法适应,就停滞不前,甚至落荒而逃。草你将它扔入火炉,焚烧成灰,只要有一粒种子,不放过任何一个发芽拔节的机会,不忘在人间摘一颗颗星星,携一缕缕月色枕着,睡眠。不忘开一朵花,不管人来与不来。有时,一匹马经过,一只蜗牛在它身上栖息,一条蛇盘踞。草和动植物能做到和睦相处,互不干涉。
草知道我的孤独,是从我读中学开始的。祖父最终未等到房子换黑瓦,就走了。他睡在我常去的山坡,坟地不久长满草,我坐在祖父的房子前,和祖父说说话,那些草被父亲割了一拨又一拨。草还是一如既往,野蛮生长,我阻止不了草的发展趋势。此时的祖父,他在这所永远的房子里,做着生前的活计,敲着鼓,唱一段大鼓书,品一碗菊花茶,对着一窗的霞辉,练嗓。日子凹凸有致,一个个鲜活生动地呈现。我将写给祖父的诗,对着他吟诵。祖父在另一座房子住着,地下,地上,阴阳两隔。他却知道,我没上大学,像一株草,被丢在村庄。从我的村庄到他的村庄,仅有两座山的距离,我改不了被土地收买的命运。我很少来祖父这看看,我换了角色,把一个陌生的村庄,过成我身体里的顽症,放不下,抛不掉。再去祭祀祖父,我只能在清明时节,烧一沓纸,燃一柱香。说一些祝福的语言,告诉他,我出书了,有了作协的证儿。祖父的房子很冷很冷,房子周围的草,蓊郁繁茂,很轻很轻。我为祖父修缮房子,按一块一块黑瓦,加固房子,写一篇一篇悼念他的文章,祖父,他接受到了吗?
老房子住着新瓦,一年过去了,瓦上多了一些草。草和瓦不离不弃,喜鹊来过,布谷来过,麻雀是常客。草在秋天,撒一捧籽儿,招待鸟儿,风也卷走一部分,草籽有着瓦坚韧的性情,走到哪,都可以安营扎寨,而我成了老房子的客人,睡上一晚,有雨造访。听雨一滴一滴,落在檐瓦,发出哒哒哒声,空灵清秀,仿佛神明的呼唤,雨下至半夜,停了。风拨弄着瓦间的草儿,沙沙沙,偶尔探出院子的狗吠,诗意缠绵,叫醒了蛰伏在光阴里的昨天。芳草萋萋,盘山路上,马车咣当咣当,驶进玉米大田。
现在,我迁徙进城。在城市的街巷间,寻找一绺炊烟,一片瓦,瓦上的草。那些瓦和我如出一辙,在村庄搬运过来,布满眼屎,民间的尘埃,草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无法考究,它不嫌弃瓦,立在房子上,成了平行线。我们同是天涯沦落,相逢何必曾相识?举杯邀明月,借东风的酒,把一路的苦辣酸甜,一饮而尽。世间的人和事,错过了,经历了,必然留下脚印,风过无痕。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
瓦在乡村越来越少,有瓦的房子空着肚子,没有烟火,没有人居住。瓦间生着草,房子的地面也长草了。即使日月星辰来了走,走了来。依旧难以掩饰房子的孤独,我也不怎么回去了,草不管你回不回来,它该肆意蔓延,就放纵的蛮荒。我走在村子的大街上,狗不见踪影,偶尔有一只猫经过。它心不在焉的打量我一下,从我身边慢吞吞走过。猫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猫。或者在很久以前,我们在村里果园相遇过?还是在叔伯大爷家的墙根底,三四个老头,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太阳不说话,他们也沉默着,时间就这么无声的碾过老头的身体,碾过之后,牙齿脱落得只剩最后一颗,头发全落了一层大雪,步子愈来愈蹒跚,把日头从东边一直坐到西边,落山了。命,有时候像草一样低廉,又缺乏草的韧性与执着。草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不行,人甚至活不过一块瓦。
瓦走出村子,在城市安家落户后,骨子里的朴实仍然不褪色。我在城里找的第一个工作,就是给人做保姆。伺候老头老太太,有半身不遂的,也有能自理的。我有个条件,不做住家保姆,儿子在这座小城的一所中学读书,距家近晚上回来。我得给儿子做饭,这样一来,就赚不到住家保姆的月薪,也知足了。每次去雇主家,都路过一条老巷子,老巷子住着一排排矮趴趴的老房子,一个共同的特征,房子上一律扣着黑瓦。尽管年代久远,有的瓦已经破损,但整体依然那么精致,浑身通透着瓦的灵魂。瓦间站着狗尾草,风一吹,草儿摇晃。某一个院子,荡出幽幽的风铃声,空灵且神秘,一遍一遍扯起无尽的乡愁。我是看着那一块块瓦上,倔强活着的草儿,看着草儿绿了黄,黄了绿。草儿和瓦惺惺相惜,不离不弃。我喜欢在这条巷子,停留。坐在一座房子的一棵杏树下,看花瓣一朵一朵飘落,几只流浪狗,穿过巷子,到附近的小区找吃的。我也会和巷子里的住户搭讪,听他们南腔北调的口音,巷子里住着很多山东,河南,四川来的人,有打工妹,也有做生意的,收废品的。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生活在巷子里。倒也相安无事,也没什么可争执。白天,大家各忙各的,钟点工,服装厂女工,超市理菜员,幼师,三轮车出租,四轮车送货等,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就像瓦间的草,走了一茬,又来一茬。巷子还是那条巷子,人不一定是原来的人。对于这座隐匿在城市角落里的巷子,它更接近烟火和人间。我在它身上,可以卸下沉甸甸的乡愁,为寂寞的心种一处山水,寻来一些素材,在月光下,写一程儿女情长,饮清风一杯酒,一梦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