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兄弟姐妹(散文)
写在前面:
所谓兄弟,形异而同气。早在中国古代的《诗经》中就有“死丧之威,兄弟孔怀”,“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的诗句。可见,自古以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兄弟之情都是弥足珍贵的。在当今男女平等的社会里这些思想已经推及到了兄弟姐妹。兄弟姐妹虽然形体各异,但却气血相通,都是中华文明中“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其中家国情怀是最富精神内涵的核心之一。“家”是国和社会的细胞,是构成文明社会的基本单位。然而相较其他民族而言,中华民族对“家”有着独特的情感和独到的理解,这个“家”,已不仅仅局限于夫妻与子女构成的简单家庭,她已经扩展到由近亲组成的家族,乃至同根同源的远亲编织成的更大范围的宗族,以及由此形成的深入骨髓的家庭观念。正因为有了“家”的代代传承,才有国的更替连绵,也才有了几千年延绵不绝、从未中断的中华文明。回顾历史,展望未来,放眼世界,中华文明经历了近代短暂的低落之后已不可逆转地走上了伟大而全面的复兴征程。西方的理论也许永远无法解释中华大地几千年来发生的沧桑巨变,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才更了解自己脚下的这片热土,才更了解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也才更了解这个伟大民族从筚路蓝缕到欣欣向荣艰辛历程。
我如此地热爱这片沸腾的热土,如此地热爱这个伟大的国度,亦如此地热爱这个历经磨难却始终屹立不倒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我无法用宏大的叙事去讴歌这片热土、这个国度、这个民族,只能用平常百姓的视角,管中窥豹,见微知著,从普普通通的中国家庭中去探寻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缘由,从“家”这个微观的角度去解析中华文明延绵不绝、经久不衰的密码,这或许也能给人们一点启示吧。
一、小妹出狱
清晨,瑟瑟的寒风吹打着灰褐色的树木,发出“呜呜”的响声,太阳像一条被冻僵的蛇,迟迟才从遥远的东山边探出一点猩红的头来。省会盛岳城郊的黑水监狱壁垒深严,大门两侧荷枪实弹的卫兵像两尊庄严的雕塑昂首挺立。门外不远处,一辆蓝色别克商务车尾部吐着白烟,早已静静地等候在停车场那里,车内三男一女,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一位阔别五年的亲人——小妹妹陆云蕊。
车里的时钟指向九点的时候,深红色的大门徐徐打开,两名身着警服的女狱警很友好地护送着身穿红色羽绒半大衣的陆云蕊缓步走了出来。这件红色羽绒服是姐姐陆云花初冬新装上市后专门到波司登专卖店给妹妹买的。她们边走边谈着什么,虽然看不到笑容,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一位狱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位拉着她的手,由此完全可以看出她们的关系很不错。
几乎在陆云蕊被两位狱警护送着走出大门的同时,别克商务车里的三男一女也下车迎着陆云蕊走了过去。两位狱警在距离那四个人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陆云蕊回头和她们挥了挥右手,示意告别,脸上挤出了僵硬的笑容,然后扭头快步扑向了迎面而来的人群,脸上的笑容顿时切换成了悲痛的模样。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仿佛跨越了几年的漫长岁月。五个人终于紧紧抱在了一起,呜呜咽咽的哭声伴着“呼呼”的寒风响成一片,激动、委屈、疼爱、思念……五味杂陈的泪水交织在一起,落在五个人厚厚的棉衣上,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珠冰线。没来得及返回的两位狱警也情不自禁地陪着掉下了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呜咽的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起伏的哽咽,这时,身为大哥的陆云鲲伸出粗糙的双手抹了抹自己满是皱纹和泪痕的脸说了声:“都上车吧。”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再一次望了望那座高墙电网簇拥下的深红色大门,先后跨进了车门。蓝色别克商务车一溜烟尘向着他们共同的家园——龙山县龙头镇奔去。
大哥陆云鲲的家住在龙头镇北十几公里远的小沙河村。这个小村庄是陆家兄弟姐妹五个出生的地方,是他们生命的源头所在,是他们的根。早在陆云鲲曾祖父还年轻的时候,亲哥三个就从河南老家迁居到了这里,据说是为了躲避战乱。到了陆云鲲这一代,村里的陆家宗亲有七八户,但亲兄弟姐妹五人只有陆云鲲还住在村里,弟弟妹妹们都已经进了城,他的一双儿女更是到了省城。这几年农产品价格高,再加上国家对农业的补贴力度大,陆云鲲家的光景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前两年,他花了几十万块钱,在他和父母的老宅基地上盖起了一排漂亮的新房子,厨房、卫生间、客厅、卧室等一应俱全,和城里人家楼房的装修标准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比城里普通人家的楼房更大、更宽敞,而且都是一层,少了上上下下的烦恼。
今天是腊月初八,也是小妹妹因交通肇事刑满释放的日子。其实,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到来的前一个月,陆云鲲就和弟弟妹妹们商量怎么接小妹妹回家。车子不用说是三哥陆云飞的别克商务车,别人的车子不够大,坐不了那么多人。谁去接?一家人争着都要去,特别是心存愧疚的小妹夫赵天民说他是最应该去的,可大哥不同意,说他应该留在家里和嫂子们一起准备饭菜。说实在,陆云鲲心里还是有一股怨气的。他不想让这个给小妹妹惹来牢狱之灾的家伙去接,更应该让他留在家里立功赎罪。兄弟姐妹五家的聚餐是定了的,但在哪里聚更合适,意见不一。有的建议到城里的饭店,有的说要到自己家里,小妹夫赵天民说应该回他们自己的家。争来争去,到最后还是大哥陆云鲲拍板:到他家里!理由有五条:一是他家宽敞,二百多平米足够容得下几家人;二是他家里为过年准备的牛羊猪鸡鱼等各种肉食都很齐备;三是他家的所在是他们兄弟姐妹五个出生的地方,回这里聚更有家的味道;四是他是老大,父母不在世之后他理应担负起家长的责任;五是这里离父母的墓地很近,全家人应该领着离别五年的小妹妹到父母的坟前烧烧纸、上上香,告慰一下二老的在天之灵。
大哥陆云鲲的五条理由往出一摆,弟弟妹妹们包括小妹夫赵天民都无话可说了。就这样,腊月初八,天还没亮,陆家的五个兄弟姐妹都带着配偶齐聚在小沙河村陆云鲲家里,只有小妹夫赵天民形单影只、畏畏缩缩,是一个人开车来的。由于小沙河村离小妹妹陆云蕊服刑的黑水监狱大约有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他们需要在通知的出狱时间九点之前赶到,宁愿早去多等一会儿,也不忍心让妹妹等他们。于是,五点刚过,三弟陆云飞就开车载着大哥陆云鲲、二哥陆云鹏、大妹妹陆云花顶着夜色出发了,留在家里的人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饭菜。
二、父亲伤残
陆云鲲的父亲陆玉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为人厚道,但头脑聪明,又念过两年书,还算是个识字人,再加上陆家在小沙河村也是大姓,陆玉龙又在族亲兄弟中排行较大,于是,三十一岁那年,陆玉龙就被选为了生产队队长。那个年代的生产队长就是个大家长,也不是什么干部,更没有特权,平时和大家一起劳动,遇到艰难险重的活儿还得冲在前头。村里六十几户人家,大大小小二百多口人的吃喝拉撒队长都得操心。最重要的是口粮问题,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解决了,其它的事情都相对好办一些。陆玉龙当了队长的七八年时间里,牢牢抓住粮食生产这个牛鼻子,带领着村民们打井、修渠、平整土地。经过几年的努力,农业生产这一块儿基本稳定了下来,如果没有特别的天灾,吃饭问题就算有了保证。于是,陆玉龙又开始盘算着农闲的时候搞点副业,给村民们挣点零花钱。
他早就打听到村里一个叫赵二毛的小组长有个表哥在省城盛岳市城建局当官,他所在的单位每年冬天要大量从城外的山里拉运石料,为第二年盖房子做准备。陆玉龙觉得这是个可行的路子。
这年秋天,地里的庄稼刚刚收割完毕,小沙河村的所有马车就一起出动,起早贪黑往村集体的场院里拉运。与此同时,陆玉龙抽空和村民们开始商量冬季到城里搞副业的事,经过几次大小村民会议商定之后,他和赵二毛带着一些土特产来到了表哥吴局长家。
吴局长是个平易近人的领导,但他的老婆有点小市民的味道,态度一点也不热情。好在赵二毛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事情谈妥了。吴局长爽快地答应他们这个冬天农活一结束就可以派五辆马车来拉运石料,价钱也给得很优惠。陆玉龙喜出望外,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快到晚饭时分,吴局长高声吩咐妻子给客人做饭,可妻子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陆玉龙赶忙站起身微笑着说:“吴局长、嫂子,你们吃吧,我们还有点要紧事,想趁天还早出去办了,就顾不上吃饭了。”
赵二毛有些尴尬地说:“陆队长,你看我哥和嫂子都要准备了,咱们要不要吃完再出去办?”毕竟吴局长是他的表哥,第一次领着队长登表哥的门,就这样走了,他感觉自己也很没面子。吴局长也站起来再三挽留,可陆玉龙坚持要走,最后吴局长看看留不住,顺水推舟地说:“也罢,那就下次吧,反正今年冬天你们还要来跑运输,有的是机会。”
“是的,是的,以后麻烦吴局长的时候还少不了。”陆玉龙说。
“表哥、嫂子,那我们就走了,下次再来说什么也和表哥喝两杯。”赵二毛打趣地说道。
二人刚刚走出吴局长的住宅小区,赵二毛就压低嗓音急着问:“陆队长咱们还有什么要紧事?我咋一点也不知道呢?”
“咱们是来求人办事的,你表哥是个爽快人,立马就答应了,咱们全村都应该感谢人家。但我看到你嫂子神态,就想着不要给人家再添麻烦了,临时编了个理由。”
“陆队长,你可真会察言观色啊!其实我嫂子就是那样小家子气,可咱们真要留下了,她也得给好吃好喝。”
“不要为难人家了,咱们就到住的旅馆附近找个饭馆吃吧,晚上了,咱俩也喝上几杯。”
时光如逝,转眼就进入了冬季。村集体大场院里小山似的庄稼堆已碾打完毕,金色的粮食都已颗粒归仓。经财务保管人员清点核算,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除去应上交的公粮、预留第二年的种子、牲口饲料之外,人均的口粮还是富富有余的。陆玉龙和所有村民的心情一样,都踏实了下来,可能够出售的余粮却很少,这就意味着,每家每户能领到的现金很少。作为生产队的一队之长,他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不太满意。自从赵二毛的表哥吴局长答应他们村今冬拉石料跑运输后,陆玉龙就一直念念不忘,盼着尽快处理完村里的农活,赶紧去跑运输挣钱。他经常晚上一个人闭着眼睛想象春节前他拿着大把的现金给村民们分红的场景,心里的满足感、愉悦感、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眼角、嘴角幸福美美地抽动起来。
这个冬天,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异常兴奋,刚刚立冬,就一股又一股接踵而至,气温断崖式地迅速下降,一场纷纷扬扬的坐冬雪也随之而来,北方大地银装素裹,原驰蜡象。但风雪严寒丝毫没有减少陆玉龙为首的小沙河村民们进城搞副业挣钱的热情。经过一番精心筛选准备,十名年轻力壮的正副车把式长鞭飘红,十五匹健壮骟马拉着五辆整修一新的三套马车,在陆玉龙的带领下,銮铃声声,辔靷挂彩,浩浩荡荡地奔向了省城盛岳市。他们听说每年都有好多村子的马车在盛岳市拉运石料,今年是小沙河村的人马第一次亮相,他们要把最好的形象展现出来。这不仅是给小沙河村争光,也是给关照他们的吴局长脸上添彩。陆玉龙坐在打头的第一辆马车上,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他盘算着利用十天的时间把跑运输的事理顺了,把关系疏通了,就让副队长张有福来接替,毕竟村里还有不少事情还在等着他。
盛岳市城建局每年开工的工地不少,石料都是从城西十几公里山上的采石场拉过来的,当然采石场也不止一个。开始的第一个星期,小沙河村的马车队是从一个离城比较近的一个采石场装车,人马刚刚跑熟了这段路,管理人员通知他们从第八天开始,要去另一个更远一点的采石场装车。这倒不是说管理人员要故意刁难他们,人家的解释是:小沙河村的马车队人强马壮,去稍远一点的地方也能胜任,况且运费也按测算加了不少。陆玉龙没有挑肥拣瘦,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可让人万万没想到是,悲剧就在这次看似无所谓的转场中发生了。
车队来到盛岳市第八天的早上,由于要去更远的地方,天刚蒙蒙亮,陆玉龙就和车队的一行人早早吃过了早饭,赶着五辆马车直奔新的装料场。说是新的场地,其实就是旧场地沿着山根儿再往山里走三四公里。
城区离山根儿不到二十公里的路程,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小沙河村的车队顶着清晨凛冽的寒风,一路小跑向西奔去。人马呼出的白气在马的鬃毛上、人的眉毛胡子和皮帽子上结成了白霜,如银针似玉刺,煞是雄壮。太阳刚刚出头,车队就走进了山里。与烟雾缭绕、黑乎乎的城区不同的是,山里的空气清新,但却更加寒冷刺骨。山峦沟壑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通往采石场的土公路像一幅灰褐色的宽大布带松松垮垮地向着山里蜿蜒铺开。
过了前几天熟悉的石料场,再往前走三四公里就到了新的石料场。虽然路况和前面走过的没有多大区别,对于人来说除了远一点,并无多大影响,可对马这种动物来说就大不一样了。人常说:老马识途。但对于陌生的路子,马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觉与恐惧。车把式们也清楚这一点。等马车拐弯绕过刚刚熟悉的石料场,走上陌生的新路之后,行走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车上的人也都下车步行了。头车的车把式紧贴车辕走在车的左侧,左手紧握三匹马的辔绳,右手握着刹车的拉绳;陆玉龙走在头车的右侧,左手抓着车辕下方一根骖马的拉绳。大约走了一公里左右,车子沿着山路转过一个弯,开始下一个缓坡。就在这时,冷不丁从左侧路旁山坡的树丛里呼啦啦飞起十几只野鸡。三匹受惊的马几乎同时一跃而起,向右侧转向狂奔,猝不及防的陆玉龙被车辕撞到在地,飞驰而过的车轮从他的腰部碾了过去。一直跟在头车后面的另一位副车把式立马冲过去把陆玉龙抱了起来。脸色苍白的陆玉龙吃力地用手指了指前方说:“别管我,车……”意思是让他赶紧去和同伴控制那辆受惊的马车。好在那辆受惊的马车没跑多远就停了下来。后面四辆车也赶紧停了下来,一伙人跑过来围着他们的队长不停地喊道:“陆队长,陆队长,玉龙,玉龙……”陆玉龙有气无力地微微点着头,以示回应。其中一位稍微年长一点的说:“救人要紧!赶快把陆队长抱上最后面那辆车,掉头回城里!每车留下一个人,其他人都跟着我送陆队长到医院,说不定需要我们给输血,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