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上学的那天起，一心想跳出农门的我，便告别了那个让我爱不得也怨不得的故乡。童年的欢乐，成长中的烦恼，全被打包压缩在了记忆深处，并同我一起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故土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灯火辉煌，从一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从青年走到中年，记忆也在季节的更迭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窗外流云划过时忽明忽暗的月光。
　　 如今的我，在南国生活了几十个年头，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这片土地，鬓毛渐衰的我却未曾改变乡音，与大家在圈子里用浓重的家乡话来交流也是一种快乐。一些带有趣味方言的笑话，让我们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倍感亲切，偶尔的一段邦子戏，能让我们摇头晃脑地回味一番，伴着韵味十足的弦音，重拾起那段悠远的岁月。
　　 老家的戏班子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还真没在意，戏班里的成员都是邻里乡亲，没有什么门坎，谁想登台谁登台，当然唱功有好有坏。我们看懂戏那会儿，生角美叔和旦角莲儿已成了戏班子的台柱子，他俩一对戏，就会拉着大家伙一同入戏，台上演员哭的稀里哗啦，台下观众哭的是一塌糊涂。
　　 平时农忙时，戏班子就偃旗息鼓，刀枪入库。收完秋，种罢麦子，农村进入了半年的农闲期，这些戏曲爱好者就重新集结，听说是去湖北，进入腊月再返回。过年那几天就在我们自己村搭台唱，每年就那几出戏，他们在台上唱不厌，我们在台下听不烦。那几天是我们村最热闹的日子，外村的老百姓会慕名而来，小商小贩不约而同往这边聚集——卖甘蔗的，卖米花糖的，卖针线活的。现在想起来花样是那样的单调，可对于当时一个偏僻的小村子来说，已是相当的奢华了。戏是下午演罢晚上演，我们小些时候是看热闹，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钻，当然不会忘了给家人抢占好位置。
　　 戏开始前半个小时，敲锣打鼓的先在台子上有节奏地敲上一会儿，他们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夸张的动作及脸上的笑容，就是吸引观众匆匆入场的招牌，大家都知道这是开戏的前奏。我们这群孩子早早地选上最佳的位置，用石头围成一个圈，宣誓自己的主权，然后跑回家搬来椅子凳子，各就各位后才安心离开。站在戏台子上看到家人坐在座位上开心的样子，自豪感顿生，我们在戏台上打闹着跑来跑去，也在家人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开戏后，我们不是在台下看戏，而是跑到后台，隔着屏风探头探脑看台下的观众，直到被管事儿的训斥一声才一哄而散。如果谁家的婴幼儿身体不太好的话，就给化上戏妆，被唱戏的抱上戏台举着走那么几圈，说是能避邪。
　　 在戏班里，丫环和小兵小将是不用有什么基本功的，往台上一站，手握长矛，偶尔嗨上一声，这一季的饭和钱就有了着落。遇上新人登台怯场的，走出的顺拐像极了阎王殿里的小鬼，喧宾夺主的表演让主角成了配角，台上无所适从，台下笑出了眼泪。我们这群孩子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跟着大人们哈哈地傻笑着。
　　 后来年龄大了点儿，读懂了戏里人生，读懂了儿女情长，读懂了人情世故，少了份顽劣，多了份女孩子的腼腆稳重，戏其实就是人情世故的教化。看戏时常常同发小们坐在一起，看美叔和莲儿扮演《卷席筒》中的哥哥和嫂子，看他俩扮演《铡美案》里的韩旗和秦香莲。邦子戏的旋律本来就有点苦情，再加上他们精湛的演技，让我们忘情地投入到剧情中，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们就这样一路傻着过来，亲眼见证了美叔和莲儿从戏里疯到戏外。
　　 美叔是一位退伍兵，一米八的个子很是挺拔，清秀的脸庞像极了日本电影明星三浦友和，他往那里一站，别说情窦初开的少女，就连我们这懵懵懂懂的小女孩，都会投以崇拜的目光。当兵的经历，养成了他爱干净又注重仪表的习惯，这一切又让不少女孩子为之倾倒。当初不知何故，美叔走进了戏班儿，他干净的外表曾经让他出尽了风头，大多时候都是同莲儿演对手戏，久而久之，就应了那句因戏生情。莲儿大概一米六七的个头，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加上她对戏的悟性，凡是她演的角色，总能让人们一下子沦陷。正是她的优秀，在戏班里不缺乏爱慕者与追求者，我们曾听到一些闲言碎语，直到美叔走进她的生活，风言风语都没有断过。一开始热恋中的他们对外面的传言不以为然，可时间久了，美叔心里的不痛快就表现了出来，矛盾随之而出，直到他们下湖北唱戏时美叔遇上安蓉。
　　 安蓉是在长江边长大的女孩子，水灵的很，曾跟着美叔来过我们老家，他们俩是一见钟情。那时美叔已同莲儿彻底断了来往，他用心呵护着安蓉，真心希望两人能修成正果，安蓉亦是以身相许，到了谈婚论嫁时，双方父母见面，安蓉的父母来到我们那里，看着一贫如洗美叔的家，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过来，并以死相逼，任凭美叔怎么哭着保证，哭着请求都无济于事，安蓉还是拗不过父母，跟着父母回了湖北，彼此相忘，再也不见。戏班从此解散了，所有的一切成了一种记忆。人在受伤的时候，情感最脆弱，别人的关心有可能被他当成救命稻草，莲儿就是这个时候又回到了美叔身边的，我们也一直相信莲儿对美叔是真心实意，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怀疑过。
　　 就这样自然而然的，美叔同莲儿走到了一起，并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不失人间一桩美事，可风言风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吹入美叔的耳朵，而且对方还是自家兄弟。别人的贼心不死我们不便议论，又是怎样的一个情景我们也不得而知，只是后来美叔同我母亲说起这事时，我们才懂得这件事对美叔造成的伤害。在我内心深处，还是相信莲儿的清白，更相信她是一个受害者。可美叔去意已决，最终还是以离婚收了场。
　　 离婚后不安于现状的美叔，决定去村支部争一席之地，美叔是意气风发，第一届干的是风生水起。这时我们村的小平又闯入了美叔的生活，小平虽比不上莲儿漂亮，可用美叔的话讲，小平是个黄花大姑娘，单纯的很。就这样美叔又组建了新的家庭，第二年小平又给美叔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心爱着美叔的莲儿看复合无望，伤透心的她就带着小女儿改嫁去了远乡。
　　 第二届选举美叔被人下了套，败的没有余地。争刚要强的他不愿再呆在村里，就携家带口来到我们市里，当保安看起了大门。由于心情郁闷，再加上他们有肺结核的家族史，美叔一病不起，后来去医院检查，医院说是肺癌晚期，这种病对农村人来讲，只有在家等死。可美叔一再同小平讲，他不想死在家里，宁可死在出租屋也不愿回到那个伤心地，说等他闭上眼后再拉回去下葬。最终美叔死在了医院，小平他们连夜把美叔拉回了老家，那一年美叔才四十六岁。后来听说莲儿独自一人在我们村口的桥上呆了很久，并在一个夜里去美叔的坟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几年来的委屈与辛酸，哭对美叔的那份刻骨铭心，哭美叔的无情，哭两个女儿失去了父亲，哭最终还是要把过往的一切放下——所有的恩怨随着美叔的死而烟消云散了，对莲儿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戏班散了，人也没了，真的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今夜的我又坐在电脑前，敲出了这般的沉重。美叔同他生命中的二个女人，因戏结缘，因戏结怨，美叔一辈子爱着安蓉，莲儿一辈子爱着美叔，这种爱而不得，又有哪一出戏能演这样的人生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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