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爆米花(散文)
一
那天,妻买回一小袋爆米花,我拿在手里,放到嘴边没有吃,却先去闻闻,然后再反复瞧瞧。妻觉得很奇怪,不由地用另一种眼神来瞅我。是啊,一个爆米花有什么好奇怪的?弄得神经兮兮的。她哪里知道,在我的心目当中,爆米花有着它独特的味道,永远都挥之不去。
我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小呢,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新奇感。那天,村里的中心街道传来了一声巨响,最初以为是汽车轮胎冒炮了。可没隔上多一会儿,又来了这么一声,呀!这辆汽车究竟遇到了什么?接二连三的轮胎冒炮,是哪个司机会这么倒霉呢?忙循着声音跑去看看,才知道村里来了个崩爆米花的。
这样的一声巨响,无疑于一声召集令,把我们村里般搭般的淘小子都给召集来了。崩爆米花是个新鲜的事物,以前谁也没有见过爆米花机,更没吃过爆米花。
崩爆米花的是个老头。说他是老头,除了头发花白的特征突出一些外,别处也看不出什么来。也许是天天崩爆米花的原因吧,黑黑的脸,黑黑的脖子,一双黑黑的手竟然泛起金属的光泽来,伸出来好像是一对五齿铁耙子一般。铁架上有个小烧锅,黑漆漆的,上面有个温度表,他一边摇动着,一边不时往烧锅下的小炉子里添上两个小木柈儿,这边摇动风扇,吹动着火焰升腾起来,再添一小锹煤。
小烧锅有个流线型的小圆肚子,封口是很严密的,一边摇,那里面还哗啦啦响动着。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烧锅,老头不紧不慢地摇着,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我们有些着急,他却不着急,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当我们越聚人越多,越聚越靠前的时候,他却站了起来,虎起脸,很认真地对我们说:“起开,起开,往一边点儿,往一边点儿。”
他说着,就把烧锅套进一个铁网制成的长笼子里,把烧锅上的一个小铁角,从长笼子的一个窟窿里穿出来。他哈腰捡起一节小铁管,插在铁角上,他环顾四周,嘴里边喊着:“起开点儿,起开点儿!”眼睛里在这一刻竟然透出光来,一股凶狠的杀气,把我们给逼退了两步。他一只脚踩住锅头,一只手用力扳动铁管子,“砰”的一声巨响,一股白汽迸发出来,同时一股浓浓的焦香弥漫开来,让人觉得十分受用,不禁长长地吸入一口气,趁着还没有消散,尽可能多一些吸入肚腹之中。
白汽转瞬消散,铁笼子里瞬间装满了白色的爆米花。好像是变戏法一样,怎么装进去的一点儿都没看清楚。这个速度让人瞠目结舌,也让人觉得十分过瘾,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肚子,怎么就能装下这么多的爆米花?装填苞米粒的时候,大家可是都看见了,不过是那么三四缸嘛,太神奇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崩爆米花的原理,怎么就觉得像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能变出无数个猴子一样。我们被爆米花迷住了,那一股香气,外加一个神奇,一下子便把我们套得牢牢的,想挣脱都挣脱不掉。没见过世面的野孩子,对世界之中的新奇都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这是我十岁前,这个年龄段的精神追求,我眼里的爆米花,可不是简单的爆米花,那样的一个膨胀过程,让大脑神经都为之膨胀了起来。
二
我记得第一次离开故乡,去几十里外的明月镇,看见长长的火车,就被它的庞大气势震慑住了。我的故乡在大山深处,门前的那一道山梁,好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雄关。当我站在这道山梁上的时候,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竟然是随风飘来的火车鸣笛声。
这是一次难忘的人生启蒙,让我在混沌的空间里清醒了过来。感知这个世界的新奇,感受这个世界的神秘,在我的面前不过是一道门而已,轻轻地推开,门外的世界便尽数涌入心怀。
苞米粒在爆开的那一刻,一个实实在在的事实,也在眼前膨化开来。一件事物都有它的另一面,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变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小小的苞米粒,在瞬间改变了模样,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的改变,也可在瞬间完成。
苞米粒谁家都有,想崩爆米花是容易的。可不容易的是,崩爆米花是要收费的,崩一锅要交五毛钱。我家的苞米粒都收藏在仓房的大木箱里,可以不必跟母亲请示,偷偷挖两碗也看不出来。可是五毛钱向母亲去讨要时,却遭到她的反对。她认为崩爆米花就是在瞎扯淡,不如她贴大饼子那么实惠。五毛钱价值不菲,她所估算的价值是能买几个本子,几根铅笔,训斥临结束时,还敲打着我的脑袋,暑假快过去了,要开学了,收收心吧,把脑子多往学习上想想,不要天天胡思乱想地搞事情。我失望在她的精细算路之中,她还不能接受爆米花,是因为她接受新鲜事物很缓慢吗?我左想右想,看来这五毛钱只有自力更生了。
我们这一伙淘小子中,没有几个能崩得起爆米花的,都是在钱的上面出现了问题,谁的妈都不支持崩爆米花。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坚守,听响声,闻香气成了一天天的营生。
说得到钱,只能去捡废铁去卖。供销社就收废铁,几分钱一斤,我去卖过两回,都是把捡来的废铁攒上一段时间,多了的时候,一块儿去卖。
捡废铁是有地方的,平时都是不由自主地奔向那里,总能或多或少地有些收获。废铁最多的地方,是林场大院里的汽车修理库,那里总是停着一辆“解放”车,有两个人天天都趴在车底下,滚了一身的油污味,离老远就刺到了鼻子。
那天中午,我又习惯性地溜达到那里。很意外地,在路上碰到了刘刚,他也是我们淘小子中的一员。问他干什么,他贼眉鼠眼地四下瞅瞅,手上比划一下,做了个拎的动作。不用细说,也是来捡废铁的,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
大院里没有人,静悄悄的。修理库的门锁着,门外却有零部件散落一地,一台“东方红”推土机被大卸八块,好像一个开膛破肚的人,在等待医生的缝合。医生有些不负责任,到了下班的时间,该走的走,撂下个“病人”在那里躺着,只有耐心等待吧。这些零部件其实就是推土机的心肝肺,说起来,世上有些事情还是相通的,只是不能这么做比较而已。
我尽量捡些残破不堪的废铁,而刘刚却看中了两块推土机的链轨。这链轨是纯钢制造的,很沉重的,这两块链轨还是很新的,他拎起来时,我让他放下,人家还有用呢,怎么能到废铁呢?他才不管呢,拎起来就跑了,在他的眼里,只要是铁,都会被划分到一个范畴之中。
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自己,捡了几块,便回家,把家里攒下的都装上推车,拉到供销社去卖了。
随着一声巨响,我们的爆米花终于爆炸成功了,我和刘刚一人背着一袋子爆米花,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往嘴里塞。爆米花的香气不只是在我们的嘴里,也在别人的眼里。当所有人的目光被我们所牵引时,一种满足感便是最大,最香的气息,让人为之痴迷,为之陶醉。
我们的爆米花还没吃完,就被人找上门来。刘刚偷了两节推土机链轨,致使修理工作出现了卡顿。林场去供销社找到两节链轨,便根据收购的人所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刘刚。修理库总是丢零部件,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情,抓个典型,希望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刘刚当了叛徒,把我也供出来,是想让我当陪绑的,林场方面却不予理会。我偷的是真正的废铁,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让我对这个处理结果有些乐不可支。不过打骡子惊到了马,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去修理库捡过废铁,这段记忆便成为一个深深的烙印,一直都印在内心深处。
三
崩爆米花的老头在我们这里住下了,他云游四方,都去哪里漂泊过,不得而知。之所以去漂泊,一定是没有找到可以扎根的土地。能在我们这里扎下根,就意味着找到了适合生长的沃土。
我们村有个人的绰号叫李大肚子。他常年在林场食堂工作,硬给吃出个厚墩墩大肚子。在那样穷困的年月里,能吃出这样一个大肚子是让人无比羡慕的,这意味着有数不清的好吃好喝都给填进了这个肚子里。他的名字被人淡忘了,这个绰号倒是实实在在地叫响了。崩爆米花的老头跟他搭上了关系,原来两个人是不折不扣的老乡,是故乡的那根绳,把他们紧紧地捆到了一起。
爆米花在我们这里盛行了大半年,有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烧锅的主人更换了,竟然是李大肚子的小儿子。这个烧锅怎么就传到了他的手里?那个老头也再没有露过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关于这个烧锅为什么能传到别人的手里,我是这么猜测的。在人家住的时间长了,不得交些食宿费吗?把手艺传出去,是不得已的,这老头的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呢?
我以为这个手艺是可以养家糊口的,是可以挺立门户的。李大肚子有三个儿子,前两个都在林场当工人,只有老三还没有工作,是因为年龄还不够。他的岁数要比我们大一些,我觉得他是可以把崩爆米花的手艺传承下去。问他这话时,他的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很不屑地摇摇头。“谁稀奇干这个?过几天我就去采伐了,干那个多好。”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爆米花还真的要吃不长时间了。终于有一天,街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崩爆米花就这样在我们村消失了。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看见有崩爆米花的人来过。
对于爆米花,我是很想念的。曾经的味道一直都深藏的心底,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去过很多地方,也没有看见过崩爆米花的,究其原因,我想还是因为经营状况不佳所致。从我们这一茬人长大以后,这个行业也慢慢地淡出了视线,直至无影无踪。围着观看的人没有了,吃的人也没有了,爆米花毕竟还是个小食品,没有达到人人都离不开的地步。
没有人崩爆米花,不代表没有人出售爆米花。商店里有的是成袋的爆米花,包装精良,打开了却怎么闻不到那股气息呢?也许只有我这样的人,还在怀念那个崩爆米花的年代。“砰”的一声响声之外,还有那弥漫在空气里的香气,这个场景一直都在脑海里定格着,至今都没有淡忘。
一个孩子长大,多么的不容易。有时候那些成长的过程可能忘记了,可是那些成长的故事依然很清晰。真的希望每个人也像爆苞米花那样,瞬间成长,瞬间开花,那样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