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张二杆子杀猪(征稿·散文)
张二杆子,甭看他头发像鸡窝,乱糟糟顶着,衣裳穿得分不出颜色,一双解放胶鞋,从春天趿拉到冬天,邋遢要命。杀猪有绝技,一刀下去,猪只闷哼几声,就毙命。血喷溅而出,不像其他杀猪匠,猪捅好几刀,非但不死,还在院子里蹽两圈,再补一刀,最后血都在肚子里,猪死得很惨。二杆子这杀猪的手艺精湛,灌血肠也不含糊,皮薄馅亮,看着就有食欲。
张二杆子大名,叫张云贵。小时感冒高烧,病了一场后,智力有了点问题,你说他傻吧,还没傻到把屎尿拉裤子里,知道吃好的,冲他爹要好穿的,好玩的,七八岁时,看到村里有小伙子领着未过门媳妇在街上走,他回家跟他爹要媳妇。但一百以外的加减法不会算,他爹张五常原先是杀大牲口的,屯中谁家杀牛马羊,他来者不拒。杀了,东家给十元钱,走时,拎一块精瘦肉。眼瞅着张云贵书读不成,他领着下田干粗活,杀大牲口时,张五常不让他看,张云贵躲一边看,后来,胆子越发大了,他在跟前看。街坊邻居就给张云贵起了个绰号,二杆子。所谓的二杆子,在我们东北这块意思就是不咋聪明,带点傻乎乎的。张五常一开始不乐听大伙这么叫儿子,谁还不想生个又聪明,又灵气的孩子。可儿子挺开心的,别人一喊他二杆子,他答应得相当爽快。叫就叫吧,又不少什么?有绰号好养活。这二杆子不仅是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叫,就连小孩子们也叫,追在他屁股后面叫。二杆子也不恼,在兜里掏出一把小白兔糖,说,“以后不许叫我二杆子,我就给你们糖吃。”八九岁的孩子,淘气得很,这边吃了二杆子的糖,那边就喊他二杆子。孩子们在前边跑,二杆子在后边撵。时间久了,喊他二杆子的孩子们,居然和二杆子玩在一起。滚铁环,打溜溜球,捉迷藏,过家家,也玩娶媳妇。
到了十八岁,在乡下,这般大的男人,都娶媳妇,二杆子个子不高,人还缺根弦。没有手艺,张五常也没攒下多少家底,眼巴巴瞅着和二杆子年龄差不多的后生,一个个定亲,娶媳妇了。二杆子就蔫吧了。就冲他爹张五常要媳妇,张五常害愁,说,“就你那样的,有哪家闺女愿意给你?你连自己养活不了,拿什么养你媳妇?”二杆子,脖颈一抻,“我能!我杀猪挣钱,养媳妇。”张五常说,“你走路都栽楞的,能杀猪?别被猪拱翻翻腚。”二杆子眼一斜,“等着瞧吧。”
张五常也没当回事,拿着镰刀割草去了,日头没落山,就被老婆子撵来了,“二杆子,二……杆子,把咱家半大克洛猪杀死了……,啊!可咋整。”张五常一听,眼冒金星,这克洛猪养了六个月,准备吃了红薯梗,窝瓜有肥膘,杀了卖。眼下,瘦巴巴的。“这倒霉蛋!我揍他一顿!”张五常深一脚浅一脚,刮旋风样的搧回自家院子,一看,二杆子正捏着他平时用的杀牲口刀,在长条桌子上,有板有眼的扒皮呢。好几个街坊在围观。张五常瞪着死鱼眼,想伸巴掌掴二杆子,二杆子朝张五常嘻嘻一笑,“爹,你不是说我不会杀猪吗?看看,我干得,不比你差!你说话算话啊!俺要媳妇,下黑暖被窝。”
邻居们也七嘴八舌,“嗨!五常,反正你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老了杀不动猪,有了二杆子接班,也不赖。”“就是,俺们照样付工钱,末了,吃饱了,打包给你带点。乡里乡亲的,谁也不会欠你们的。”“可不,想不到这二杆子,杀猪有模有样,哈哈,老张,傻人有傻福呢。”
张五常一寻思,事已至此,干脆就坡下驴,“好吧,看在二杆子他叔叔大爷大娘大婶的份上,这事就拉倒,我不打他了。这猪市场价咋的,俺也咋的。”大伙都等张五常一句话,二杆子人虽然二虎吧唧,对他爹还是有点打怵,听了爹的话,乐了。手起刀落,劈扒得更来劲了。张五常瞅着儿子的娴熟刀法,看来这孩子,素日跟着自己东家杀猪西家宰牛,刀法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好在,这二杆子拿自家猪试手,出了问题自己兜着,要是搁别人家就不好收场。话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张五常只能慢慢让二杆子上道。二杆子的杀猪水平,日益提升。入了冬天门槛,二杆子就闲不下来,唱着天仙配,一步三晃,将一条土街,晃出九曲十八弯的境界。
杀猪匠在乡下是受人尊重的,这个行业不是谁都能干,有的杀猪匠手艺不行,平头百姓喜欢杀猪的热闹气氛,更重要的是吃一吃等待已久的杀猪菜,灌血肠。杀猪菜只要有烀肉的老汤,怎么炒炖煎都不会逊色,决定好吃。单说这血肠,东北人的特色美食,有的杀猪匠就灌不好。不是太嫩了,切不住,就是太老了,发干,味同嚼蜡。二杆子灌得血肠比他爹张五常灌得有水平,嫩,却有韧劲。血肠油亮,弹性十足。从锅里捞出,肠香扑鼻而来。吃一片在嘴里,唇齿生津。二杆子就这样慢慢取代了张五常,在各个村杀猪。
第三年秋后,就将外村,一个姑娘娶回家。沈姑娘不嫌弃二杆子憨,傻,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左腿有点瘸,走路左边低,右边高。张五常没想法,下雨天知道往家里跑,晚上拉灭灯知道做那事,就中。在乡里,男人有门手艺,不至于饿死。彩礼加四大件,花去张五常整个积蓄。还欠了一腚眼饥荒,姑娘养这么大,沈家哪能白给你?!二杆子就结婚了,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张五常也不杀猪牛羊了,从沈姑娘进了门后,他就害病,胸口疼,到医院检查,查不出啥病,也不少吃饭,重活干不动了,老婆领着媳妇干地里活,二杆子给人杀猪赚钱。
二杆子这一干就是一辈子,我读书,嫁人后,回老家探望父母,听老人说,二杆子还坚持杀猪,家里的年猪也被他承包了,每年排队等着二杆子上门杀猪。父亲和二杆子交情不错,他家收割庄稼,犁地,摘苹果,一系列的农活,父亲都去帮衬,二杆子养了一匹骡子,耕地拉山,除了自己家用,也包了屯里五六户干,赚点小钱。张五常被老吴家的牛拱翻在地,当时没咽气,拉到县医院门口,人没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他是放心不下二杆子和老伴。
回镇里办事,开车在屯子的柏油路上行驶,迎面晃荡来一个人,二杆子。仍然邋里邋遢,眼屎咣当,最大的变化是一脸的褶子,头秃了大半,仅剩脑壳周围一圈头发。一套迷彩服,造得分不清原色。下了车,和二杆子打招呼,论辈分,他叫我姑。我邀他到母亲家吃饭,他挥挥手,说吃过了,朝他家玉米地方向去了。
饭桌上,父亲一边呷着米酒,一边说,二杆子夏天时得了脑出血,人没死,就万幸了。今年的年猪,恐怕没人杀了。二杆子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在城里闯荡,做了上门女婿,一回屯,就是大包小包,往城里办置东西。干活不见人影,二杆子的妈,也撒手无招。自古养儿防老,这话也不绝对,父亲说,二杆子他妈,头疼脑热的自己扛着,一个人拾掇几亩地,养鸡鸭猪,打理一园蔬菜,供她儿子媳妇一家三口消费。
二杆子不做杀猪匠,还能干啥为生?!
我们住进城里后,每年父亲杀年猪,请得都是二杆子。也不用请,二杆子自告奋勇来杀猪,他是念在父亲给他家干很多活的份上,吃了饭,父亲照旧塞给他钱,杀猪钱,由原来的二十元,涨到现在的一百块钱,外加一块精瘦肉。二杆子不拿钱,就拎着一块肉走了,说是回去包顿饺子吃。二杆子这一病,村里没了杀猪的人,咋办?父亲说,只能去别村请杀猪匠了。我想,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吃二杆子灌的血肠,换了别人,真的不敢想象血肠的味道了。
上周,回老家帮父母起红薯,临近中午,二杆子脚步踏踏踏,来了。身上穿得衣裳不像原来那么埋汰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了,很清爽的样子。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旅游鞋,笑吟吟的,精神不错。就是说话有点吐字不清,和父亲坐在红薯地头,吧嗒吧嗒抽纸喇叭烟,他告诉父亲,政府给他吃低保了,他说,还是党的政策好,不然,他这样子死得快。他说,如今有了低保待遇,他去医院看病买药,少花很多钱呢!
母亲回屋做了手擀面,韭菜鸡蛋打得卤子,留二杆子搁家吃午饭,二杆子欣然同意。盘腿坐在炕梢,父亲在炕头,两个人抿了一杯酒,叙叙旧,如果时光倒流,一切重头再来多好!眼前,浮现出二杆子当年生龙活虎般杀猪的镜头,那些陈年往事一拨一拨,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真希望时间定格在年少,我们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