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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菊韵】六号院(散文)


作者:类猿人911 进士,6834.8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48发表时间:2022-11-10 22:11:50

西安有个东新街,东新街有个自由巷,自由巷里有个6号院。六号院是古城里的一个巷子,在城的东厢,紧挨着城墙。原先有过一个大门,关了门就是一个院子,后来,大门不在了,只剩下两垒青砖的门柱,圮废的沧桑,留给了夕阳残照。大门没了,大院就成了一条窄巷子。我家住在六号院,我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直到城市改造拆迁,住户都搬走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的老街坊们遇见了,依然亲切,拉着手问长问短,问咱院的谁谁咋样了,说谁谁不在了,便忍不住得唏嘘。
   本来,院子挺阔,路的两边排着一家一户,多是一进室的蜗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开始在门前搭起了灶房,人学人样,逐渐,这院子就盖满了,挤成窄窄的巷子,路,也成了过道,人对面走来,插肩而过,下大雨,房檐水便从走道的中间瀑布般泻下来,你从下面过,仄憋的,伞都撑不圆。记得,我第一次带我女朋友来家,她说:你们这里好像是“野火春风斗古城”。“野火春风斗古城”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影,王晓棠、王心刚主演,抗日剧,讲的是党的地下工作者金环、银环姊妹俩不畏艰险同敌人斗争的故事,电影里的环境就是这样曲曲折折的细窄巷子,如迷宫。是的,六号院,细长,牵头驴进来,你得倒着出去。
   我十七岁当兵,如今,离开六号院已经五十三年了。如今房拆了,路拓了,出门就是红火的夜市。
   记得院子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故,称为大杂院。好像大家都浑浑噩噩地活着,早出晚归,挣一碗饭吃。虽穷,却祥和,平静的如古老的岁月,随遇而安。女人们串门,唠唠家长里短,男人们常聚聚,猜拳喝酒,谁家添了件新东西,大家都来瞧瞧,谁家做了好吃的,端去给邻居尝尝,谁家缺了啥,找邻居借,谁家出门去,把家门钥匙留给隔壁。家家敞着门吵吵闹闹,孩子们在院子叽叽喳喳的疯跑。在都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这样住着一户一户的世俗的平民。
   一天,文革开始了,大字报上墙了,红卫兵上街了,街头的大喇叭响着“最高指示”和“造反有理”,喧闹打破了大院往日里的平静,很快,这个大杂院被裹挟到政治风暴里,人人命运跌宕,家家起伏沉沦。
   六号院进院的东边第一家是个大户,听人说是个华侨,那年被红卫兵抄了家,折腾了一夜,人叫狗吠……天亮了,看见大柜小箱包袱衣物字画书报堆了一堆,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穿衣镜被打破了,玻璃散落一地……他们家是怎样的,记忆里我很模糊,独院,花砖镂空砌的矮墙,院子里长着一棵粗矮的桂树,日常里总会见到一个女子在桂树下拉小提琴,琴声悠扬。秋天一到,桂树开满米黄色的花……她后来怎么样了,并无人知晓,也无人打听。只是,在那次抄家后,一家人就离开了六号院,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那个拉小提琴的女子……那时,我们这些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们和她,如同一堵无形的墙,隔着时空。
   老孙头疯了,他把一根大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里。我们叫他孙大爷,叫他老婆孙妈妈。孙大爷是东北军的一个连长,1936年西安事变以后,张学良被软禁,东北军被遣散,孙连长留在了古城住进了六号院,在中院,和我家斜对门。解放后,孙大爷一家靠拉架子车钉鞋捡破烂过活,穷家如黑窑,满院子传说红卫兵从他们家挖出一罐子银元,就那破屋?谁信呢?据说,孙妈是孙大爷从山里抢来的。老两口被挂上“历史反革命”的牌子在中山门街区批斗游街……孙大爷疯了,自杀了。孙妈活了很久,常年叼着大烟袋,黑瘦黑瘦的,干瘪的,如同一杆枯木。孙妈眼睛大,能看出来,曾经,就是个美人。记得我母亲给我说,我很小时候,孙妈喜欢逗我:“快去看看吧,你家的门扇子让人背跑咧!”我一听就往家跑……他家的老大铁柱,小名叫柱娃,我叫他柱娃哥。柱娃哥娶了彩莲嫂子,生了个女儿……一天,柱娃哥笑眯眯端着一个瓷缸子递给我:“你尝尝,这是你彩莲嫂子的奶,你也喝一口。”那味道我至今没忘:温,淡,奶腥。
   我家隔壁老李头自杀了。老李是个老工人,在东门里的光华制帽厂做门卫,看大门。他单身,一天到晚手拿着个半导体收音机,嗞嗞咔咔地响……有人揭发说他偷听敌台。一天中午,他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前几天我弟还和我说起了当年的六号院,说起了老李头:“至于吗?一个看大门的,就是真听了敌台又能把你怎么样?!”我说,你不懂,那个年月,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狂热得六亲不认,人们被“革命”洗了脑子,你若被“反革命”了,你就会自我否定,你就会恐惧得……“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自惭形秽,一死了之。在“政治挂帅”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老李知道今后会是怎样的日子在等着他,他能不恐惧吗?老李头只有死。
   六号院巷子很深,脖细肚大呈葫芦形。后院,就是个兜,一圈住着周家、洪家,打铁的郭家,杀羊的回民张三家、李家……有七八户。郭家和周家是独院独户,各自扎着院墙。
   后院,总是那么神秘。比如,周家,周老爷子也是东北军,团长,比中院的孙大爷的官大。在我的印象里,他高大的个子挺直的身板披着黄色的呢子大衣,手拄拐杖,张口就是一句“妈恁个巴子!”一口的东北腔,一副旧军人的做派。周老太太出门也是拽得富态。一次周妈路过我家门口:“咦,你家怎么挂了个红门帘子?”原来,我家三弟带着小弟围着火炉烧粉条吃,小孩子只顾了玩,并没有留意,火苗引燃了屋里的隔帘,火上了墙……似乎,周家老两口就一个女儿叫宝云,而宝云却生养了五六个孩子,小本、小喜、小泉、小燕……我不知道他们一大家人靠什么营生活着。我从未见过他们家的女婿,周家女儿宝云面目娇好,身姿婀娜,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常年旗袍,打扮妖艳,常不常带各式的男人来家,院子里的人们常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嗤之以鼻,说她是“半开门”。那时,我们还小,我并不知道半开门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的孩子们没有父亲,只知道她的孩子们手里总有好吃的好玩的,让我们垂涎。现在想想,也是,那年月,不好活,一个女人,为一大家子吃喝,不这样,又能怎样?
   周家的孩子们,大儿子小喜患了精神病,跑到院子里打人,被用铁链锁在了家里,激素吃得脸胀如盘,有些瘆人,后来就病死了。二儿子,跑单帮,做些小买卖,三儿子叫小燕的,成了混混,偷。前日里听我小弟说小燕死了,暴尸街头,人死的很难看,瘦得没有了人形。我说是吸毒吧?小弟说,他哥小泉还给院子里人说,送送小燕吧,都是一起玩大的。宝云的大女儿,叫小本,年龄比我们大,曾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学姐。记得,一次,在学校我和人打架,她把我拉回了家,还用手绢给我擦去鼻血,事后,我母亲买了块新手绢谢了人家。
   西安的回民分东西两片,各有各的清真大寺。西头回回多是本地人,聚居在西大街洒金桥一带,叫回坊。东头回民散居在我们城东这一片,多是逃荒来的河南人。后院张三家宰羊卖肉为生,那些年里,每每隔不了几天,你就见张三牵着几只羊进了巷子,有时是山羊,有时是绵羊,不多时,白衣白帽的阿訇就来了,胳膊夹着蓝布裹着的屠刀……穆斯林的规矩,禽畜得由阿訇念经由阿訇宰杀,不由阿訇放过血的是不能吃的,不宰而死也是不能吃的。后院的大棚下,羊被放倒咩咩叫着,几个人按着,刀抹了羊的脖子,盆子接着血,鲜红的血冒着热气泛着沫子……他们用小刀在羊的后腿上割开一个小口,用铁钎捅一捅,贴上嘴巴用力吹气,眼见着羊膨胀了起来,他们一边吹,一边用手拍打着,然后,吊起来剥皮……院子里的小孩子也常去围观张三杀羊,腥膻味扑鼻,在院子弥散,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那年,我三弟推铁环在院里跑,就是撞倒在张三家煮肉的大铁锅上,折了胳膊……记得,张三的二儿子叫木吒,拿着短柄的钉耙,背着麻袋去城外垃圾场拾荒,垃圾堆里扎破了腿,感染了炭疽,一条腿坏死被截了小肢,拄了拐棍。我们两家关系很好,来往勤,张三常羡慕我家孩子学习好有出息,常叮嘱他的孩子们要向我们学习。不知现在木吒怎样了,自拆迁后,我再未见到过他。
   后院有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是老李家,也是回回,很穷,也很窝囊,一个黑屋子,除了锅灶就是破烂的被褥,真真的“家徒四壁”。老李家有两个女儿,二女儿和我是同学,外号叫“小眼”,人长的黑,学习也不好,常被她母亲责骂,有时被她妈妈满院子追着打,骂的话特别难听,一个老女人骂一个女孩子……我离开大院后,不常见她,后来,拆迁安置,我父母又和老李家住在了一个小区里。我有时回家看望父母,碰上了,都尴尬,她问我:“你爸身体可好?经常见他在院子里溜达……”。我说“还好。”便问她:“还好吧?住那栋楼?你姐还常来吧……”她一直未婚。小学同学几十年不见,也是前些年联系上的,同学聚会,第一次见面,我对她寒暄:“孩子在哪儿上班,抱孙子了吧?”她没有回应……“你不知道?她没结过婚!”另一个女同学悄悄告诉我。我顿时傻了:“哦。”后来才知道,她父母已经不在了,她姐也离婚了,和她住在了一起。
   哦,快七十岁了,一个女人这一辈子。“小眼”脸大,眼小,肤色黑,脸上有雀斑,年龄大了,脸上皮癣似的斑斑驳驳的,她木讷,不太说话,或是自卑吧。同学聚会,AA制,大家不会让她掏钱,知道她吃低保。
   只要听到“叮叮当,叮叮当”,就知道后院老郭家开炉了,后院老郭是个铁匠。大女儿在公社(如今叫街道办)当干部,大儿子教书,小儿子叫郭飞,和我同班同学,一起玩大。他们家比较阔绰,在我的印象里,无论是生活还是住房。我二弟说,记得,一天夜里下大雨,咱家的老屋的天窗被雨水泡烂了,垮下了一大块泥土,呼啦一声,刚好砸在了我的膀子旁,惊醒了咱爸咱妈,把咱们拉起来跑出屋子,那天夜里,就是叫开老郭家的门,把我们安顿在了他家,我还记得,他家的床真大,我们在床上蹦达嬉闹起来……是的,那年,大暴雨,夜里,我家的房塌了顶。后来,在屋的对面,我家的一片菜地上,盖起了新房。六九年,我当兵走了,再见到郭飞时已是四十年后,是在小学同学聚会上,都老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来,惊呼着,分别时是青葱少年,再聚首已是白发老人。俩老汉拥抱在了一起。他在汉中一个厂子上班,退休了,老两口回到西安住在东郊的孩子家。他舞跳的好,交际舞,跳国标,他演示给大家看。他说,他多次在省市和省市以外的比赛中获奖。他说,他媳妇是回民,他也入了回教,做了回民。
   我家对门住着崔家,天津人,据说,崔老爷子旧社会在天津开过银号,崔妈大学生,会日语,曾给日本人做过翻译。他家大儿子是个哑子。哑子是个高个子,高鼻大眼,长的很帅气,穿戴也很干净利落,平日里端个小板凳在门前静静坐着看报纸……他的报纸会积攒起来叠得整整齐齐,任何人不能动,谁动,他会呜呜哇哇和谁急……那一年,他失踪了,一家人满世界找,最后,人们在城的西头护城河里发现他的尸体。哑巴如何在这里,无人知晓,成了一个谜。崔家三女儿叫“丫头”,后来,可有出息,考上了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市上妇联当领导呢,前些年电视上常露脸。
   还有南隔壁的老惠一大家,住的是光华制帽厂的公房。早先老惠一个人在西安做工,河南留下老婆和一群儿女,我们这里叫“一头沉”,后来,老惠陆陆续续把老婆和孩子们接到了西安,安了家。我们两家的孩子都是不同年级的同学,处得跟一家人一样。课后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惠家的男孩叫保定,是我的小迷弟。他们家有个二姑娘叫“小女”,比我小,叫我哥。她常找我家借水桶和扁担去街上的水站挑水,我还给她补习过功课。我下乡,在六号院再遇上,她劝我不要抽烟……那时,在农村我刚学会了抽烟。六九年夏天我从农村回城,一天,我正在里屋洗澡,突然,她掀起门帘走进来找水桶,我慌得抓起单子顾头不顾腚得藏了起来,她愣住了,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红着脸跑了。当时,把我臊得,好长时间不敢正眼看她。邻家有女初长成……嗐,一晃,五十多年了,都老了,现在都成了爷爷奶奶了。
   六号院,留下了我童年的脚印,也留下太多的记忆。还记得,那时人们生活条件差,孩子多,也都不金贵,院子里跑。孩子们聚在一起摔“包子”、弹弹球、跳“房子”、跳皮筋……都是大娃带小娃,鼻涕来嗨的。记得,吃水要到巷子外的水站去挑,大桶小桶叮叮咣咣得挤着排队,扁担忽悠悠,一路水迹洒进了家里;记得,每天傍晚,清运垃圾的工人师傅摇着铃铛走进巷子提醒住户垃圾车来了……我们举着装满垃圾的篮子追着车跑,车厢上弯腰接我们篮子的清运工人穿着一身厚厚的帆布工装,脖子上裹着白毛巾,帽子两边垂下的布帘遮着耳朵……尘土飞扬,竹篮乱滚。
   记得,工厂下班的汽笛声响起(我们叫“拉卫”),各家的女人开始出出进进忙活起来,炒菜下面,烟火气饭香味在小巷里弥漫开来。记得,华灯初上,放学后老师家访,老师的身后跟了一群小孩子嘻嘻嚷嚷看热闹……
   还记得,我家门前的大梧桐树,枝繁叶茂,春天开满了紫色的花,如同一个个小喇叭。夏天,落下桐果,一个个古铜色的圆果,恰似龙眼。秋天,落叶满地。树下就是我家的灶火,半截牛毛毡搭的灶房,春夏秋冬,无论是暑热严寒还是刮风下雨,每日清晨,母亲总是裹着头巾,在灶火前忙碌着,噼噼啪啪拉着风箱,不一会,热气腾腾的蒸馍就出笼了……
   斗转星移,岁月匆匆如风。随着拆迁,随着这一代人老去,六号院的故事飘落在了历史的尘埃里……留下的只是这些零零碎碎影影绰绰似真似幻的记忆。
   人生随风而逝……
  
   2022年11月10日于浐灞半岛

共 5332 字 2 页 首页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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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城故事多,看看6号院。一个细巷子,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那个年月艰苦贫穷,那个年月人的命运跌宕起伏。我们都是凡人,也都是平民,只希望温饱希望太平。不要再有孙大爷老李头和周家姐姐那样的悲剧。作者在6号院成长,分别时是青葱少年,在聚首已是白发老翁,五十年前的故事,一帧帧,一幕幕,让人心碎。正如作者所说,岁月匆匆如风。随着拆迁,随着这一代人老去,6号院的故事飘落在了历史的尘埃里……留下的只是这些零零碎碎影影绰绰似真似幻的记忆。但掩不住的是大杂院的温情,抹不掉的是岁月遗痕。作者真切的经历,让我们回到半个世纪前的世界。谢谢投稿 ,推荐阅读。【编辑:叶雨】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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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叶雨        2022-11-10 22:14:49
  6号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里不是这样呢?猴哥的这篇文,容易产生共鸣。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文学陶冶情操,文字净化灵魂。
回复1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2-11-10 23:02:08
  谢谢叶社编辑。问好!
2 楼        文友:渭水湍湍        2022-11-10 23:45:21
  猴哥的这篇文章简直是发人深省的传世之作!它通过对昔日同院长辈和伙伴人生命运的动情介绍,无疑是引入了一个对社会和人生的问号:人世无常,且行且珍惜。
回复2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2-11-11 00:18:54
  问好朋友,谢谢欣赏和留评。祝阅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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