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次登上金山岭长城纯属意外。
　　 疫情和工作的原因，又一个暑假不能远行，只好调整计划，做一次省内游。今年的夏天炎热而漫长，已届立秋时节，时令却仍在三伏天，而且还是最炎热的第二个中伏。伏天省内游当然要避暑去，于是我们选定了承德，那里有古老而闻名于世的避暑山庄。石家庄到承德600公里的车程，全程高速，倘若早上6点出发，中午就可抵达，只是这样的跑路未免单调，也失去了自驾游的意义，不如沿途再找一处景点，权做这次旅行的序曲，于是，金山岭长城就这样被临时圈定了。
　　 金山岭长城位于河北省滦平县，紧邻北京市密云区，横亘于燕山支脉之上，其范围东起司马台长城，西至古北口长城，全长10.5公里，是京、津、冀、辽、蒙五省市区的交会处，南距北京130公里，北接承德90公里，是长城内外的主要通道，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因而，冷兵器时代，作为防御工事的长城在这里建造，地理位置相当重要。当然了，也是长途驾驶稍作休整的理想去处。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临时的决定，却让我们收获满满。
　　 出了北京市，我们就离开高速公路，驶入101国道，经过密云水库，山路崎岖，蛇行斗折，下午三点半左右，就住进了金山岭脚下的花楼沟村，一家标有“摄影之家”的农家小院。小院主人很热情，看出我们是摄影爱好者，主动介绍长城拍摄点和拍摄最佳时机，并答应可以直接送我们到长城脚下。当然，得给钱，景区摆渡车每人10元，我们四人，给30就可以。至于后来结算时要了我们60元，那是后话，也多少闹出些不愉快，在此不赘述。
　　 五点半，我们来到长城脚下。伏天的午后，西边天际云层逐渐加厚，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迷迷瞪瞪的，如跟谁怄气一般，不那么痛快；阳光虽然不甚明朗，但阴沉憋闷，一丝风都没有，我们没走几步，汗水早就湿透了衣背；山岭已是天然屏障，城墙又人为增高，山林再给它加了密，再加上我们每人身上都是“重装备”，而且登城心切，憋着一股劲，攀上一段三四十米高的山路，猫腰钻过唤作沙岭口的砖拱门，再上二十余级灰砖台阶，终于露出头来，站到了城墙上；扶着热烘烘的墙砖，按住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的心脏，喘一阵粗气，暂且享用一下久违的山风。
　　 好在，于太阳落山之前，我们登上了长城，“日照金山”的美景，正在召唤着我们架起相机，尽情拍摄。
　　 说起“日照金山”，你的脑海里一定会涌现出皑皑白雪覆盖的雪峰，万道霞光从天而降，将雪峰染成金黄，幻化出金色的光芒——在那个波谲云诡的世界里，能一睹这天做的美景，那是何等的幸运呀！只是那所谓“金山”大都是青藏高原上的雪山，诸如梅里雪山、玉龙雪山、南迦巴瓦雪山等等，都是靠阳光的折射反射才让它们变成了金山，而这里的金山却是名副其实的，这里本身就叫金山岭，而且，其最佳拍摄点就恰在小金山楼、大金山楼，实至名归啊！
　　 暮色降临，西边天际的云层更加厚实了，太阳得从云层后面找准缝隙，用尽全力才挤出来，再穿透迷蒙的雾霭，慢慢将橙红的色彩晕染开来。城墙黑魆魆的，先是在远处山岭上画出蜿蜒的剪影，只有些轮廓罢了，而后才描绘出参差的垛口的模样，再近前来，白色粉笔描画出砖块的线条渐次清晰。
　　 夕阳漫洒，长城披一层霞光，它依着山势伏卧在山梁上的，如蟠伏其上镇守山川的金色长龙。山梁连绵起伏，串连起一座座山岭，每一座山岭的顶端，都有一座敌台或者敌楼巍然挺立；金龙顺着山梁蜿蜒逶迤，以最高处的大金山楼为龙首，其下的楼台，都似张开的龙爪，牢牢攀住每一座山头。虽略显昏暗，但一样幻化出古铜色的凝重，那是久经战阵的将军的金盔金甲，烙上了血雨腥风侵袭的印迹；大金山楼、小金山楼拔地而起，青砖砌成的马道如巨龙挺起的脖颈的青筋的纹路，一条条绽露着，直插青云，山风习习，龙威震怒，昂首天外。一朵白云慢慢从东北面山背后爬上来，染一抹橙色，涂一层金黄，并不急于靠前，只在远处缓缓上升，还一闪一闪地泛着金光，是来窥伺城防设施的吗？
　　 万里长城是人类历史的建筑奇迹，是中国的一张名片，也是中华民族的一个代表性符号，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其重要意义早就远远超越了它本身的战争防御功能。请允许我在这里，不再重复述说它根植于每一个炎黄子孙内心深处的长城情结。
　　 长城，我早就来过的，还不止一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还是学生的我，在第一次实行夏时制的那个五一假期，乘坐“一日五游”大巴，从大前门出发，途经长陵、定陵、十三陵，登上了八达岭长城。那枚门票我至今依然保留着：浅黄色硬壳塑料，正面写着“八达岭长城旅游纪念”字样，背面写着“我登上了长城”。还没有登临，豪迈之气却已涌上心头。——那个年代，哪个不熟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言壮语？毋庸置疑，八达岭长城是万里长城的精华所在，也是开发最早、保存最好、名扬全球的一处，扶着长城垛口的灰砖，面迎猎猎塞外来风，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从心底直冲脑干。
　　 需要提一下的是，那次八达岭一游我是独自前往的，在长城上碰到一小姑娘请我帮忙拍照，也是一个人，于是便结伴而行。小姑娘个头不高，十六七岁光景，遮阳帽、双肩背、旅行鞋装束齐备，在改革开放初期，我国的旅游业才刚刚起步，这些装备并不常见。一问才知道，她来自新加坡，老家是福建的，随家人回国探亲，独自一人来北京旅游，专程来爬长城的。遗憾的是，我们只顾用各自的相机分别拍照，并没有留下对方的影像，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那时的相机都是胶片机，谓之“傻瓜”的那种。
　　 九十年代初期，暑假里到北戴河参观学习，造访“天下第一关”，登临万里长城最东端的“老龙头”，拜谒了孟姜女庙，而印象里却只有10元一张的剪影，莫名其妙地被讹诈了的感觉，一直统治着那一段的记忆，但万里长城就在自己的家乡河北的感觉，因而唤醒了胸中些许的自豪感。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中期，跟随朋友到唐山迁安潘家口水库，匆匆一会水下长城的残垣断壁。看着一段段城墙坍塌损毁于湖水中，像裸露着惨白的骨骼与内脏的尸体，始觉旅游开发与长城保护的紧迫与必要。
　　 2017年夏天，从新疆自驾返程时，专门绕道万里长城最西头的嘉峪关，那个戈壁滩上被孤零零圈定在一个小区域的“天下第一雄关”，我居然都没有了登楼的勇气，而玉门关与长城的形象，也仅存于古诗词的苍凉与悲壮里了。
　　 回到农家院已是夜里九时许，下雨了，店家说今晚有雨，明早一准会出现云海。
　　 第二天凌晨五时许，我们再一次登临金山岭长城。
　　 昨夜的雨不大，连地皮都没有湿透，再加上连日的酷暑热浪，那么一丁点儿的雨还不够小草们解渴的，哪里还会有多余的水分供给山上的云雾呢？云海简直就是奢望了。云海没有出现，但空气却清新了许多，气温也下来了，习习的凉风，让人清爽了许多，走在长城的马道上，仰望天高云淡，居然多少生出初秋般的惬意。
　　 这次是从砖垛口进入长城的，向东到将军楼，再往东就是大小金山楼了，昨天去过，因而折返回来向西，过四眼楼、五眼楼、桃春口，一直走到六眼楼，再往西便是“军事重地，闲人勿入”的警示牌，还有杂草丛里的一道铁丝网。脚步在此停驻，而长城却仍然依着山势向更远的云天相接处延伸。六眼楼是这一带的制高点，登楼远眺，长城内外树木葱翠，惟余莽莽，就连城墙上的马道，也一样绿草苍苍，湮没了砖石的踪影。——在这里，长城，依然保留着它古老而自然的原始风貌，默默地凝视着每一个来访者，似乎并不情愿将满腹心事公之于天下似的。
　　 其实，一过桃春口，长城上的垛口、女墙已经残缺不全，有一段居然毫无遮拦，完全敞开了胸膛，将平坦的马道彻底暴露给了苍山青天，还有几处连马道上的砖石也不再完整，裸露出白灰泥土，倔强的狗尾巴草，便从断开的罅隙里，一撮撮、一丛丛挺立出来，秀出一根根毛茸茸的穗子，一条四脚蛇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砖石的后面探出身子，而后“出溜”一下子，钻进另一道砖石的缝隙里去了。
　　 这一段是没有修复的长城，在金山岭，有好几处仍然保留着因战火焚毁或者人为破坏而形成的残垣断壁。这些裸露着的砖石，虽然破损不堪，面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但我却以为这才是峥嵘岁月赋予它的无上荣光，正如久经战阵的将士残缺的肢体与疤痕。何况，残缺也是一种美，譬如不可修复的断臂维纳斯，虽然肢体残缺了，但留下的是真实，是想象的空间，是另一种完美。金山岭长城也一样，没有修复，却更丰富。
　　 金山岭长城是现存最完好的一段明长城，它除了依山设险、凭水置塞以外，更以其敌楼密集、建筑防御体系功能奇特著称于世。
　　 所谓敌楼，是建筑在城墙敌台上的城楼。也就是说，是在敌台上再加高两层或三层而为楼。在八达岭长城，我们见到比较多的是四面有垛口的平台，谓之敌台，许多人叫它们烽火台，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首先，敌台、敌楼是建筑在城墙上的，是城墙的一部分，在建筑结构上，起到稳固城墙的作用；而烽火台在长城的外围，是独立的，类似于碉堡一样的单独建筑。其次，从功用上区别，敌台、敌楼在战时供各段城守部队指挥、瞭望、传令、放置器械物资等，平时则供军士遮风避雨休息之用；而烽火台仅有瞭望功能，用于传递敌人来犯的消息，没有抵御能力，因而也称之为“烽燧”。
　　 金山岭长城上的敌楼太多了，仅有十公里的景区，敌楼居然分布着67座，几乎三五十米就有一座，因而随处可见，俯仰皆是，而且几乎都是楼，两层居多，还有的是三层的，这是八达岭以及其它地区的长城所无法匹敌的。而且，这里的敌楼形式多样，各具特色，有砖木结构的，也有砖石结构的，有平顶的，还有穹窿顶、船蓬顶、四角钻天顶和八角藻井顶的，可谓一楼一式，俊彩纷呈。
　　 我认为最具特色、也是最为壮观的非将军楼莫属。将军楼坐落在金山岭长城的中段，本来东西走向的山岭，在这里变成南北向，由北向南突出到最高处，再折而向东。此处山势陡峭，为悬崖绝壁，巨石嶙峋，高耸入云。长城在这里几乎是垂直建造，且每上四五级台阶，便有一短墙横出，谓之挡马墙，接连十余道短墙，几乎是步步设防，直达楼口。将军楼高高在上，而且在二层楼上，又加一阁，如龙首上的龙角，直插云天。
　　 进得楼来，光线陡然黯淡，砖石砌成的方柱犹如一堵堵厚实的墙壁，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柱子都有五六尺厚，一米八身高的我展开双臂，勉强够得到柱子的边缘。柱子之间是通道，四通八达，连接着四面透着亮光的窗口与出入敌楼的通道。当初这座楼叫花楼，据说，楼内四面墙壁上有牡丹、海棠、绣球、荷花等各种花卉雕刻。可惜的是，这些都在侵华日军的炮火中损毁了。
　　 站在将军楼上，山岭四面视野开阔，大小敌楼尽收眼底，连东西两端两座孤零零的烽燧，都一览无余，显然，这里应该是金山岭长城的防御指挥中心。将军楼的背后，巨石之上，平坦敞亮，几株松柏，郁郁苍苍，苍松翠柏之下，建有一砖石小房，是整个景区敌楼所特有的，应该是镇守在这里的将军的指挥所吧。
　　 在明代，镇守在这里的将军称为蓟镇总兵，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抗倭将领戚继光。戚继光在南方驱逐倭寇立下赫赫战功，由宰相张居正表奏镇守蓟北，因而开始了长达16年的长城改扩建工程。戚将军亲自勘察地形，精心设计工程方案，创造性地将这一段长城单纯的防御性与进攻体系相结合，严格监督工程建造，保证工程质量，让长城真正成为有效打击敌人，最大限度保护自己的稳固堡垒。当年修筑长城的将士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将各自家乡的风土民情、绘画雕刻艺术、建筑构造工艺都带到了金山岭长城上来，于是，才让这段长城成为各种技艺汇聚的艺术长廊。
　　 城墙上便利通行的道路叫马道，马道两侧墙体是垛口和女儿墙。垛口是城墙上凹凸的短墙，朝向长城外侧，是直接面对敌人的地方，因而每一垛口墙体开口处，都呈120度的钝角，便于进攻和自我防护，这是金山岭长城所特有的。有的垛口下面设有雷石孔，孔道的砖石铺成斜面，利于雷石滚落。马道内侧短墙称为女儿墙，是平砌的，没有凹凸。短墙中间靠上的位置，也设置小方孔，那是风道，便于墙上通风换气；短墙基部也有小扁孔，谓之水道，用于排水。城墙上的马道基本保持外高内低的走势，每个水道孔附近的马道上都有高处路面的挡水槽，以方便汇聚雨水，向内排下墙来。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在面向自己家乡的女墙的很多风道、水道砖上，都雕刻着各种花纹，花卉、瓜果都。显然，我们的将士并没有把这里当做刀光剑影的战场，而是像建设自己美丽家园那样去尽心描绘，精雕细刻，由此可见，我们的将士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至于戚继光，我们知道他英勇善战，治军有方，曾叫骚扰东南沿海的倭寇闻风丧胆，而其督造金山岭长城这样伟大的工程，却是来到这里，登上金山岭长城以后才有所了解的。要知道，戚继光在这里驻守16年，也一样创立边功，留下了“戚继光在镇，不敢犯蓟门”的流行语，保蓟州一境平安，护京城高枕无忧。这些驻守边关的将士才是国家坚不可摧的长城，而他们的英雄壮举为什么就少有记述了呢？
　　 两次登上金山岭长城，至今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才将这段文字记录于此，然而，总觉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哦，还是说说家乡河北吧。查阅资料，发现，最初的蒙恬主持修筑的秦长城是将燕、赵长城连接起来形成的；而今所见万里长城在河北境内长达两千多公里，大小关隘两百多处，是长城保存最完整、最具代表性的区段。闻名于世的长城十三关中，大多数分布在河北以及河北周边。最东端在秦皇岛，有长城入海处——老龙头，有著名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唐山境内的喜峰口，古称松亭关，曾是抵抗侵华日军的二十九路军将领创作《大刀进行曲》的地方；还有保定易县的紫荆关，唐县的倒马关，张家口的“大好河山”大境门，以及距离石家庄只有70公里的娘子关等等，都是天下著名关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