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驴终于听见管家老李对长工老赵说了声：“歇了吧！今天灰驴也累了，晚上记得给它加点料哈。”
　　 老赵应了一声：“得嘞！”紧跟着就走进磨房叫停灰驴，帮它卸下眼罩，牵着它回到驴棚。
　　 拉了一天磨，确实累了饿了。还好，管家是看着记着咱的，还专门提醒老赵别忘了加料。
　　 灰驴很欣慰跟了一位好东家，又遇上了这样一位好管家。
　　 不一会儿，老赵提着箩筐进来了，灰驴急切地凑上前去，但看见的却只是一筐秸秆。
　　 灰驴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个老东西，该不会又想把东家给我加的料偷偷拿去换酒喝了吧？但想归想，灰驴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它清楚，干多少活、怎么干活，吃什么、能吃多少，都得看老赵的心情。就说上个月那天晚上吧，老赵喝了点酒后，揣上没吃完的那半只烧鸡，竟稀里糊涂地窜到了王寡妇门前，一阵不知轻重的敲门声不但惊醒了四邻，更点燃了王寡妇的满腔怒火，挨了一顿臭骂不说，还被泼了一身脏水。回来路过驴槽时，老赵身上的脏水熏得灰驴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老赵便认为灰驴是在嘲笑他，随后那几天干活时，明明每次只需往磨盘上加十多斤麦子，老赵却偏偏把一整袋麦子全放上去，给灰驴硬生生的增加了几十斤重量；晚上加料时明明可以先用热水把料烫软和一些，可老赵不但不烫且不给加水，直接倒在秸秆上让灰驴混着吃，灰驴吃了后一整夜都口干舌燥，难以入眠。但也只能感叹自己命苦，对老赵当然更不敢有丝毫不恭。
　　 这会儿，灰驴正在反思是什么地方惹老赵不高兴了，却见老赵提着一只木桶走了进来，从木桶里飘出的酥香一下便打乱了它的思路。老赵来到驴槽前，拍了拍灰驴的头说：“来晚了点，别不高兴哈。我到东家厨房里给你弄了点热汤，把麦麸给你烫热和了。你小子，运气不错，还是东家刚焯了鸡肉的汤！”
　　 灰驴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看人家老赵，对咱多好，真不该胡思乱想。
　　 吃着热腾腾的麦麸，灰驴突然觉得老赵这人，除了有点趋炎附势，爱占小便宜外，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当然，它觉得自己的命也远没有此前想的那么苦。
　　 想想对面的白马，活得可真不容易，几乎每天都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老赵牵出去，驮着东家到野外的草地上毫无目的地狂跑（东家管这叫遛马），跑慢了，还可能挨皮鞭，一阵狂跑下来，累得气都接不上，但也不能休息，还得驮着东家在草地上慢慢溜达，直到东家高兴了，这才会放白马在草地上活动一会儿。也只有这时，白马才可以吃几口野草填填肚子，喝几口河水润润嗓子。当然，东家偶尔也会骑着白马去打打猎、访访友，或者干点其它什么的。
　　 再看看我灰驴，虽然这两年活动范围只是在驴棚和磨房之间，甚至连东家的大门也很少出，但每天的工作岗位是稳定的，工作时间是固定的，工作环境是不会被日晒雨淋的，三顿伙食也是有保障的，最差也有秸秆管饱，干得好了，东家还会专门加料奖赏。
　　 哪像它白马，工作环境几乎都在野外，工作时间全要看东家心情而定，饿了渴了还得自己去找，最关键的是跟东家也两年多了，始终不知道明天会干什么，简直和临时工没什么区别。这不，天这么晚了，对面的马厩还是空荡荡的……
　　 正想着，外面传来了节奏清晰的脚步声，灰驴知道这是白马回来了。
　　 “唉！可怜的白马，又在外面累了一天，但不论怎么说，大家也算是亲戚，一会儿还是安慰它几句吧。”灰驴这么想。
　　 老赵拴好白马，就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灰驴有意往白马那边看了看，马厩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便关切地问：“还没吃吧？”
　　 “吃了，在外面吃的！”
　　 灰驴一下子就想起了白马在草地上吃野草、在河沟边喝雨水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扬起头自豪地说：“我这几天每天都给东家磨几百斤面，东家高兴，吩咐老赵每晚都专门给我加了料。”
　　 “你干得好，该加。”白马由衷地说。
　　 灰驴意犹未尽，进一步问道：“你今天陪东家去哪了？”
　　 “没去哪，就在草地上溜了溜。”
　　 “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回来的路上，东家遇到了几个朋友，就一起邀约着去喝酒了。”
　　 其实灰驴很想听白马摆摆外面的世界，可白马每次都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让灰驴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一知半解。
　　 “东家吃肉喝酒去了，还能亏待你？”灰驴试探着问。
　　 “这都是常事！”
　　 “不会吧？肯定给你也加了‘硬’菜。要不，你会在那干等着东家？”
　　 “真没有。陪东家出去，经常都会遇到类似的事，我都习惯了。”白马淡淡地说。
　　 “马大哥，我说你呀，也太老实了。这种情况，你该申报个加班呀，假如将来你有什么事请假或身体不舒服想调休，东家也不至于扣你口粮呀！”
　　 “我单身，也没什么事要请假；身体吗，现在年轻，还能行。多跑点干点，就当是锻炼吧。”
　　 见白马如此不开窍，灰驴也懒得再说，眯起眼就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灰驴瞄了一眼对面的马厩，早已空荡荡的了。心里暗想：“大家都叫我笨驴，我看白马才是真的笨，这会儿可能正被东家骑在胯下又在草地上瞎跑哩。天天早起晚归，还不开窍，活该累死。”
　　 老赵准点走了进来，牵起灰驴来到磨房，按部就班地给它戴好眼罩，架上枷担，套紧嘴笼。灰驴清楚，自己每天八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中午稍稍休息一会儿，吃点秸秆补充点能量，干得好坏不说，这一日三餐肯定是有保障了。想到这，心里就乐滋滋的，待老赵给它装戴妥当，不等开吼，就已迈开步子开干了。
　　 白马这回确实被灰驴猜中了。不过不是被东家，而是正被少东家骑在胯下，飞奔在去晋城的路上。
　　 早晨五点过，白马就被老赵牵出了马厩，东家摸着它的头说：“马儿，今天跟少东家跑一趟晋城，晚上还得赶回来，能行吗？”
　　 白马扬起前蹄使劲踢了踢地面，东家明白了，回手在它背上重重拍了两下，说了句：“吃饱哈，中途就不停歇了。”
　　 白马吃了些煮高粱，饮了半盆豆浆，抬头望着东家甩了甩尾巴。
　　 六点过，白马驮着少东家出了庄，先一阵小跑，上了官道便撒开蹄子，啼啼哒哒向晋城方向一路飞奔。
　　 磨房里，灰驴拉着石磨不紧不慢地走着，尽管戴着眼罩，但它还是闻出了玉米的清香。它在琢磨，这几天不都是磨麦子面吗，今天怎么改磨玉米面了？午间休息时，它有意用头碰了碰老赵，想探个究竟。
　　 老赵说：“东家吩咐了，让近几天把高粱、玉米、糯米等各式面粉都磨一些，下午还要磨点黄豆、豌豆浆，做豆腐、凉粉用。”
　　 灰驴不明白，这些通常都是过年时才磨？现今不逢年、不过节的，磨这干啥？
　　 “听说，东家近期准备宴请各大商号的掌柜们。”
　　 灰驴不关心这些事。请谁？什么时候请？那都是东家的事，我只管每天把该磨的粮食磨了就完事了。
　　 趁东家不在，老赵偷偷地给灰驴撮了半瓢玉米倒在秸秆里，灰驴吃了几口，发现玉米原来竟是这个味，感激地用头不停地碰老赵。
　　 老赵也乐得个人情，于是干脆把高粱、胡豆、豌豆等各类杂粮给灰驴都撮了一点，让灰驴尝了个遍。
　　 说真话，这些粮食，灰驴都见过，也都磨过，可每次磨时，身子被枷担撑着、嘴被嘴笼套着，闻得到却吃不到，今天一一品尝了一遍，那感觉？嗨！真不枉此生。
　　 晚上，老赵按时把灰驴牵回驴槽，还是和往常一样，用东家涮过锅的热水给它烫了些麦麸。
　　 不知咋了，灰驴感觉今天这麦麸吃起来没有昨天的可口？唉，都怪这老赵，中午弄那么多好吃的，吃饱了，没胃口了。
　　 灰驴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马厩，依然空荡荡的。不由地叹了口气：“唉，真可怜这白马了，这会儿还不知在哪瞎跑哩？肚子是否还饿着哩？瞧瞧咱，吃好喝好，早下班歇着了。”
　　 灰驴这回又猜对了。确实，这会儿白马正驮着少东家从晋城往回赶哩，不过肚子倒是吃饱了的。
　　 凌晨一点过，白马驮着少东家终于赶回来了，少东家从身上摸出那封信递给东家，就趴在马背上动弹不得，东家连忙吩咐把少东家扶回里间休息，又叮嘱老赵赶快把白马牵回棚里好好伺候，随即召集在家等候消息的各大店铺的掌柜们嘀咕了一番，要他们连夜赶回各店铺，明早就开门大干。
　　 这边，灰驴站在驴槽里已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突然听见响动，紧接着老赵就牵着白马进来了。
　　 灰驴心痛地看了看白马。身上还冒着热气，眼神也有些散乱，步子早已没有了此前那清晰的节奏。
　　 拴好白马，老赵连忙把早已准备好的煮豌豆添进马厩，然后拍了拍白马的头说：“伙计，累惨了吧！多吃点，东家说了，这几天就好好歇着，来日再重重赏你。”
　　 白马也不搭话，只顾低头吃东西。
　　 灰驴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白马出去瞎逛了一天，回来却吃的是“精料”？来日还要重赏？我在家辛辛苦苦拉了一天磨，晚上也不过加了点麦麸……？不行，我得问问。
　　 “白马，你凭什么吃‘精料’？”灰驴气呼呼地冲白马问道。
　　 白马正在进食，听到灰驴点起名直问自己，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心想，什么“精料”，不就一点煮豌豆吗，不吃这，我吃啥？于是心不在焉地反问：“吃点豌豆怎么啦？”
　　 “怎么啦？豌豆这种‘精料’，只有像我这种工作上埋头苦干，生活上循规蹈矩的员工才有资格吃；你，平日里没干过一件实事，没创出一点业绩，更没安分在家里待过一天，整天就驮着东家东游西荡，有什么资格吃‘精料’？”
　　 白马听明白了，灰驴是嫉妒它吃煮豌豆了。它觉得有点大惊小怪，于是淡淡地说：“平时大家不都吃这吗！”
　　 “平时你都吃煮豌豆？”灰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不全是，有时也吃高粱、玉米或胡豆、黄豆什么的。”白马随口回应说。
　　 “什么？平时你吃的全都是‘精料’？”灰驴惊讶地追问道。
　　 看见灰驴那诧异的表情，白马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是说你平时都是自己到外面去找野草吃吗？”灰驴半信半疑地问。
　　 “我到野外吃草，主要是为了帮助消化和防治疾病。”末了，又补了一句：“草怎么能当主食！”
　　 灰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么多年，它一直认为，在东家眼里，它应该是有用之材、有功之臣，所以东家才会保证它一日三餐，秸秆管够，表现好时，还加“料”奖赏。其实，秸秆不就是草吗？所谓的“料”不就是几斤麦麸吗？可在白马眼里，草，根本就不能当主食；麦麸，根本就没入眼。人家白马吃的，全都是我灰驴平日里在磨房“闻得到却吃不到”的“精料”……
　　 我灰驴整天拉磨磨面，既苦又累，却只能吃草咽糠；你白马整天在外溜达，逍遥自在，却顿顿吃香喝辣。
　　 “老天呀！这世道，还有天理吗？”想着想着，灰驴不由自主地嘶吼了一声。
　　 嘶吼声惊醒了老赵。老赵走进来，瞪着灰驴骂道：“深更半夜的，你个死驴，吼什么吼？”
　　 灰驴把刚才想的跟老赵原原本本摆了一遍，最后委屈地说：“老赵，平日里您都是看见的，我哪点不比它白马强，干的活比它累、比它多，贡献也比它大，可吃的还不如它吃剩下的！”
　　 “什么？你的贡献比白马大？你该不会是每天围着磨盘转圈转傻了吧？拉磨时你虽然眼被蒙着，辨不清南北，可你也该用耳朵听听呀！远的不说，单说昨天，白马驮着少东家跑了趟晋城，那贡献，也够你灰驴干一辈子的。”说完，瞪了灰驴一眼，抖了抖手中的鞭子扬长而去。
　　 灰驴彻底懵圈了。尽管它没去过晋城，但老赵时常跟它说起过晋城，从这里去少说也有四、五百里，一个来回就是上千里，如果真如老赵所说，那，白马昨天不就跑了上千里路吗？
　　 难道天天待在自己对面的这匹白马，就是传说中的“千里马”？
　　 灰驴不敢再想下去了……
　　 灰驴失眠了，在恍惚中捱到了天明，在恍惚中被老赵牵进了磨房，在恍惚中被戴上枷担、蒙上眼罩、套上嘴笼，机械地迈开步子围着磨盘开始转圈……
　　 中午休息时，灰驴一边吃着秸秆，一边不住地用头在老赵身上磨蹭。
　　 老赵明白，它是想知道白马昨天驮着少东家到晋城究竟干什么去了。
　　 老赵点燃一袋烟，意味深长地说：“你呀，真是头蠢驴！”
　　 灰驴不敢顶嘴，虔诚地站在那里听老赵指教。
　　 “前晚东家得知在京城皇帝老儿身边当差的侯爷回晋城了，而东家设在各地的那些店铺，每年进什么货、什么时候进、进多少，全都要仰仗侯爷回晋城时留下的那封信传递出来的信息。往年，侯爷回晋城都会待好几天，东家也都会亲自前去拜谢，而这次，侯爷只能在家待一天，实在是万不得已，东家才让白马驮着少东家跑了一趟。”
　　 “侯爷每年回来，也不是只给咱们东家留信，也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进什么货，所以谁先得到那封信、谁能准确破解侯爷信中的玄机，谁也就掌握了先机，这一年的生意也就胜券在握了。”
　　 “昨晚，少东家把信取回来，东家就连夜召集各大店铺的掌柜们嘀咕了大半夜，今天已经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了。看着吧，年底，白花花的银子就又会一车接一车地拉进咱东家的后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