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见敲门声了。我一直在担心着，天黑之前我还跑到地里看了一次，从水的流速来看，估算轮到我家天就亮了。不可能这么快的，肯定是谁偷懒了，从我家跳过去了。唉！倒霉。最害怕浇地了，最害怕半夜浇地了，特别是在冬天的晚上。
　　 母亲的房间里悉悉索索响起来了，紧接着灯亮了，幽幽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站在院子里哆嗦。我正睡得香甜，眼睛像一堵墙，很难睁开，迷迷糊糊的还想继续进入梦乡。就像是看见一扇门，门就在我的眼前，却怎么也打不开。又像是走在一条胡同里，明明已经看见了胡同口，可就是走不出去。大脑好像分开了两半，一半在想浇地的事，一半还在难缠的梦里。我极不情愿地把胳膊伸出去试了试，外面很冷。冷空气像刀子，我温暖的胳膊，很快就被凌迟了。
　　 我听见母亲喊我，但喊两声就停下了。母亲开始自言自语，像是给我说，又像是给她自己说，更像是给这个冬天的夜晚说。我分明地听见她说不用我去了。谁都知道，在冬天，在下雪的冬天的夜晚，让一个人离开热乎乎的被窝，有多么困难？我开始讨厌这庄稼地，讨厌粮食，讨厌生活中的吃吃喝喝。我更讨厌我自己，为什么生活在这里。
　　 还是去吧，我怎能让母亲一个人去浇地呢。况且还是深更半夜，况且……下雪了，我听见母亲在院子里说话。我一咬牙掀开被窝，翻身坐起，光溜溜的身子像忽然坐进了冰水里。赶紧从被子底下扯出衣服，那是母亲睡觉前给我塞进去的。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她怕我第二天起来穿的时候冰冷如铁。衣服放在被窝里，用热气提前捂热。棉花吸够了我的体温，暖烘烘的，像三月的阳光。
　　 终于，我也穿好了，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冷空气像洪水一起向我涌来，和肺在胸腔里相遇，感觉像是被冷水当头浇了下来。整个肺部凉爽的有点儿疼。我闭住嘴，憋着气，小心地呼吸着。像饥饿的人很久没有吃东西，但又不能吃的太猛。我让冷空气流进肺里，让肺慢慢地适应。我能感觉到肺和冷空气在我的身体里越来越热乎。灯光从窗户上射出来，把夜切开了一道口子。我看见雪从天上往下落，像鹅毛，像棉絮，像洒下的花瓣，像满天的星星在降落。房檐上已经发白了，地上已经很厚了。整个世界只有雪的簌簌声，要不是自己亲眼看见，还以为这不是人间呢。
　　 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浇地用的锨和耙子，好像她以前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水在雪地里是流不动的，必须把雪刨开。她向我解释，冬灌对麦子的生长非常重要，如果少了这个环节，来年的麦子就像人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身体，总是病病殃殃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看起来萎靡不振。我不想听这些，心里有些生气。虽然嘴上没有说，但讨厌已经在蔓延了。庄稼，庄稼，不种你吧，拿什么活命？种你吧，又为什么这么艰难？
　　 我从母亲的手里把耙子抢过来，扛在自己的肩上。母亲锁好了门，我们一前一后，咯吱咯吱地往前走。村子里静的像阴间，白雪像一张裹尸布，白茫茫的铺开，看着有点儿恐怖，有点儿阴森，有点儿寒碜，也有点儿可怜。母亲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哄我，给我说好听的话。走着走着，身上也热了，心里的怨气少了一些，我也不那么恨了。出了村子，顺着生产路向地里走去。路旁枯死的茅草帮我们确定大概的位置。雪把它们已经覆盖了，就像服丧的人跪在灵前。我觉得很像，这是黄泉路吗？真想大声问一问。天很黑，正好像个死人。
　　 母亲在前面走着，走得那么急，那么有气势。我是她的儿子，除了是她的儿子以外，我还是个男子汉。这样的小事，只要是一个男人都可以做。我觉得我能做，但又觉得我一个人不想做。浇地有什么可做的呢，很简单的事啊。但母亲已经做习惯了，所有的农活她都想从自己的手里过一遍。她什么都不放心。父亲走了，他撇下这一大家子的人自个儿走了。母亲说，他是享福去了。母亲边哭边说，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享福应该是高兴的事，可我们家里却没有一件高兴的事。我要上学，弟弟要上学。姐姐又病了，她走不了路。她瘫在床上，还得有人伺候。地里还有很多事，十几亩的庄稼，看着叫人头疼。母亲在前面走着，走得很着急，就像夏天去地里割麦子，好像去晚了，麦子就会落下来似的。她做什么事都是急匆匆的。有时候一边干着这个，一边又干着那个，然后再去干另外一个。每件事都干到半拉子。地也扫了一半儿，案上的菜也切了一半儿，圈里的猪也喂了一半儿，我姐的衣服她也只给穿了一半儿。手忙脚乱地她一个人在家里就像是一个拖拉机，突突突直冒烟。半天过去了，然后再从头开始，把干到一半儿的每一件事情再干一次。一直干到天黑，很多事还是这个一半，那个一半。
　　 终于听见有人说话了。前面晃动着两三个人，在雪白的地里，像一个幽灵。那是负责放水的人。浇地的时候，生产队总有人来照看。他们承包了渠里的水，从进地的那一刻算起，一小时多少钱。等水从地上漫过去，然后再换到下一家。这中间的时间就算到你的头上。水是国家的，咱不能让国家吃亏。但水也是掏钱买的，更不能把它浪费。还是争分夺秒吧！
　　 地头有毛渠子，赶紧打一个土粱，用来挡水。然后在自家的土梁上再开一道口子，让水从那口子流进自家的地里。母亲开始飞快地铲土，我能听见那铁锨跟地的碰撞声。我听得很清楚，像钝刀子割肉。像是两个没有关系的东西碰在一起发出的沉闷声。我想抢过来自己干。待我走过去，母亲却指着地头对我说，你去把雪刨开，呆会儿给水引路吧。这么冷的天，水流的太慢就会冻住。浇地就是把整个地都浇一遍，让每一个庄稼都泡在水里。好听一点叫灌溉，再好听一件叫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母亲很快干完了，我的耙子却只刨出了几步远。雪太厚了，麦苗在雪底下覆盖着，就像我刚才在被窝里不愿意出来一样。我刨来刨去，也刨不出什么名堂。心里想的跟你手里干的合不到一块。雪还在落着，地上还在厚着，冷空气还在冷着。从我的袖子、裤腿，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我觉得这厚厚的衣服好像没有了，我赤身裸体站在雪地里。想烤一堆火，我想到火苗照在身上的那种温暖。我想到光着膀子的夏天，大汗淋漓是那样的惬意。我讨厌这冬天，讨厌下雪的夜晚。我讨厌来浇地，讨厌种了这么多的庄稼，更讨厌手里的农具。啊！这日复一日的日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没有一点儿意思。
　　 有人在地头喊了，水已经进地了。然后又喊了一声时间，告诉我们现在是几点几分。因为他知道，浇地的人自己都带着一块表。无论时间准不准，但浇地的时间是不会错的。有时甚至会精确到每一秒。母亲在我的前面，我看见她从口袋里把我那只旧电子表从怀里掏出来，看了又看，很着急的样子。我走过去把表头按了一下，里面蓝色的灯光亮了，时间清晰地显示出来。母亲小声叮嘱我，你也记下来吧。我默默地记在心里，没有说话。水顺着我刨开的地方很快流到我的脚跟前了，然后被雪挡住了，然后就停在那儿一动不动。母亲嘴上说着这该怎么办啊，伸手从我的手里把耙子抢了过去。她刨雪的速度很快，像一个电动马达。她引导着水向地里的每一个方位流过去。她生怕水结冰，拿耙子在水里不停地敲打。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被敲断了。我往前挪着，水在后边跟着？就在我的脚跟前，像蚂蚁残食大象。
　　 地头的人安静了。水流进自家的地里，就是自家的事了。负责巡渠的人回来了，负责挨家挨户喊人的人也回来了。轮换着下一家的人来了，下下一家的人也来了，但没有人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负责浇地的蜷缩着蹲在那里，以自己的体温抵抗这个零下几十度的冬夜。赶来浇地的下一家的主人又在地头忙着，悄无声息地做着我们刚才做过的事。打土梁子，拿耙子刨雪。我似乎听到了他嘴里的抱怨，不时地冒出一两句谩骂来。
　　 雪沙沙地落着，我的头发、眉毛、鼻子上全是雪。雪就这么欺人太甚，好像全都落在我家地里了。母亲刨得很痛苦，那水也不听她的话，并没有从地里漫过去，而是变成了一道水梁子，直直的，只往一个方向爬去。耙子跟雪跟水混在一起，雪水粘在耙子上，很快结了一大块冰。我看见母亲举耙子有些吃力。我想去替换她，她又喊我，叫我别动。踩来踩去把雪踩的更结实了。也或许是她根本就不放心我，可这又有什么难的呢？不就是把雪刨开，把水引到地里的每一个庄稼的跟前。我能做到这些，我坚信自己的能力。但母亲却丝毫没有让我去做的意思。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她做的很认真，好像平生第一次做这件事。我看见她做完每一个动作，需要把全身的力气使出来才能完成。动作开始迟缓，人也开始木讷了。在大雪纷飞的世界里，她跟我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白人。像蒿草丛中的一员，披着雪，跪在灵前，任凭命运去肆虐。
　　 那是有生以来最寒冷的一次记忆，仿佛这辈子永远冰冻在了那个漫长的冬夜里。直到天亮了，我家的地还没有浇完。前边的水刚流过来，后边的水就已经结成了冰。整个地里像盖了一层玻璃，耙子变成了流星锤，比我脑袋还要大的一个铁疙瘩啊，母亲已经举不起来了。我在地的另一头站着，像雪中的雕塑。母亲也是这雕塑中的一个。地头还有几个人，他们喘着气。他们没有被冻死，真是万幸。
　　 我突然想到热炕，想到回去吃热乎乎的食物，喝一碗热面汤。我想等把这块地浇完了，母亲可能就累倒了，我想喝的热乎乎的面汤就没人给我做了。我想等天亮了，能看见脚底下的一切，就不怕摔倒了。我想等会儿回家的时候，我一定要把母亲背回去。把她从庄稼地里背到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家，虽然很穷，但很温暖。可是地浇完了，我要背母亲回去，她不让我背。母亲手里捏着那块破表，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求我帮她算算，那经过的要命的时间，到底花了多少钱？我一边告诉她结果，一边往回走。母亲跟在后面，用手扫我身上的雪。我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真是苦了你了。
　　 我在雪地里站了一夜，一直在看着母亲干活，我的苦从何来？我回过头，白茫茫的雪覆盖在母亲的身上。厚厚的一层，像是一件风衣。岁月啊！你别再沧桑了，别再无情的针对我的母亲了。我想道歉，却不敢抬起头来。我怕母亲看见我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