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磨刀石(征稿·散文)
我们这地方石头挺多。山上、河边、田间、地头,随处都有外露的石头。但那都是大青石。大青石太硬,作不了磨刀石。
在我们这儿,要找块磨刀石,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天,父亲刨地时,忽然刨出块岩石。那石头质软、粗砺,没有大青石的平滑和坚硬。但父亲却像得了件宝贝似的,用锄头刨去那上面的泥土,然后塞进粪箕里,挑回了家。父亲说,这是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回到家里,父亲就找来水泥,在那石头下面筑了个宽厚的水泥座子,以为稳定。然后用一把没开刃的刀,磨平那石头的面。一块磨刀石,便有了它最初的雏形。
那磨刀石,父亲就把它搁在门前檐下的立柱旁。每逢刀有不快,或刀卷刃,父亲便打一盆水,蹲到门前檐下的磨刀石旁,一边往磨刀石上洒一些水,一边来回推磨着他的刀。磨一阵,便又洒一次水。后来,父亲说这磨刀石太粗,磨出来的刀不够锋利,便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小的、更细一点的磨石,摆在那大磨石的一旁。他先用粗磨石磨去卷刃,再用细磨石磨利刃口。磨一会,便伸了大拇指往那刃口上试一下,看看是否已磨得锋利。
对磨刀,父亲有很多讲究。他说,如果磨斧子,那就放陡一点,斧子与磨石倾斜的角度要大。那样,磨出来的刃口就会钝一点。因为,斧子是用来砍、或者劈的,刃口太薄或太利,就容易卷刃或破刃。那样反而不耐用。
但如果磨柴刀,那就可以放平一点,刀面与磨石的倾斜角度要小。因为柴刀是用来割柴禾、或砍些小树枝的,受力不会那么大,也不容易卷刃。刃口磨利一点、薄一点,割起柴禾来就快。
而如果是磨菜刀,那就更应该放平了,菜刀可以贴着磨石的面,平着磨。磨得越薄、越锋利越好。那样切起菜来就快。因为,切菜是不怕卷刃的。当然,如果是砍猪骨剁肉,那就不能这样磨。
对于父亲的这套磨刀理论,母亲似乎很认同。每逢菜刀不快、切菜不利的时候,母亲便必找父亲给她磨刀。走多远都会把他找回来。母亲说,父亲磨的菜刀,切菜快。一次,父亲不在,母亲又要磨刀。我说,让我来吧。但母亲不让,说:“你磨的刀,不定会越磨越不快呢,到时候都切不了菜。”
我自知我虽深谙父亲的那套磨刀理论,但毕竟经验不够。有些事,光凭理论不行,你得有一定的实践经验。不然,你就很难把握好那个度,你就很难达到你理论上理想的那个效果。
我们这地方有一句土话,叫“花板不是一天绣成的”。那意思是说,做什么事,你都不能一蹴而就,你得经过一天天的经验积累。不然,你就没办法做得更好。我不曾想,磨个刀,还这么深奥。但对于磨刀,母亲只信赖父亲。我也只得作罢。
似乎只有父亲,才能用一块磨石,把什么都磨得锋利。也磨得贴合。于是他用磨石,磨刀、磨镰、磨斧子,也磨剪刀,还有母亲纳鞋底的手钻、和切割布鞋鞋底毛边的弯刀——她们叫它“皮刀”。就连邻里大娘,有时候也拿一把皮刀来找父亲。说父亲磨的皮刀好用,切割布鞋鞋底时齐整。我有时候就想,哪有这事也来罗索人家的。但母亲却说,邻里邻居的都这样,你有事找她,她有事找你,彼此帮衬、磨合磨合就亲近了。并且说,你邻里大娘人好,你小时候我带你时腾不出手,让她给抱一下,她抱着你就像亲孩子似的。这话,我信。母亲与邻里大娘的关系,一直很好。就像磨刀,一把刀贴在磨石上,虽然会磨蚀彼此的一部分,但彼此贴合。这话适用于生活、适用于日子,也适用于父亲与母亲。
父亲总是起得很早。那时是集体,为了赶在集体出工前做点私活,父亲总在天不亮时就起床。有时候鸡刚叫过头遍,就能听到门前檐下父亲磨刀的“嚯嚯”声。待磨刀声停歇以后,我又沉沉睡去。但等天亮后一觉醒来,父亲已将一捆柴禾、或一堆茅草扔在门前的空地上了。
父亲每次进山砍柴,总要先磨一遍刀。他先是用粗磨石磨一遍,接着又用细磨石磨一遍。并一遍遍用手指去试那刀刃。直到他觉得锋利了,满意了,这才站起身,开始进山。父亲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一次,他让我跟他进山砍柴。他先是一遍一遍磨他的刀,磨好了,又让我拿出刀来给他磨。我已等得不耐烦,便对他说,我已经磨好了。他也不深究,只说了一句:“你小子也会磨刀?”就带了我进山。进了山,他很快就砍好了一堆柴禾。但我却半天没砍下几棵。我自知我刀钝,砍得慢,但我心里想,如果我跟他一样有力气,我也会砍得跟他一样快。我于是慢慢地砍,任凭那刀在手里很不得劲。他这才走过来,对我说:“我知道你小子有想法,跟我赌气,但‘你不磨刀,刀就会磨你’。”
他总能从一些俗成的俚语里,找出他的说法。而一把刀,跟人、磨石的关系,却被他阐述得如此详尽。
他忽然就递过他手里的刀,换回我手里的刀,让我继续去砍柴。他既不责备,也不帮我,只拿了我的刀,找一块大青石,拼命地磨。磨一阵,便又折了回来,对我说:“这大青石太硬,确实磨不了刀,磨刀,就要找一块软一点的石头。就像我跟你妈,你妈太要强,我只能让着她,我只能服点软,才能磨掉她的坚硬和棱角。不然,彼此硬碰硬,那就谁也磨蚀不了谁,也很难磨合。” 我听着,就在心里想:咋啥事都往磨刀石上扯!
那一天,我们回来得很晚。山雀儿在刺丛里跳跃,夜莺儿在枝头鸣叫,我们却谁也没留意一眼。我们各挑着一担柴禾,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忽然觉得,我长大了很多。
此后,每逢进山砍柴禾、割草,我便必先磨刀。磨不会,我便一遍一遍地磨,直磨到娴熟自如,直磨到让父亲点头称是。
人到了中年以后,每当我拿起刀架在磨刀石上,我就会生出一种感想。我想如果把生活比作磨石,而把人比作刀。我们是否就会觉得,我们在磨蚀掉日子的同时,我们也被日子磨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锋利。我们在面对困难和窘境时,是否就有了一种迎刃而解的淡定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