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天热得就像春末夏初，可到了下午，天气骤变，呜呜地刮起北风来了，使人不由得联想起《聊斋》里描写的那种鬼叫的怪声。我从北窗往外看，一片凄迷，隐隐可见墙外那株山榆在拼命地摇晃着。窗玻璃上的雨点证明，这风是裹挟着冬雨来的。
　　 这时，我正在看有关戴望舒的介绍，对这位才华过人的《雨巷》作者的自戕感到惋惜。仅仅为了婚姻的不顺，年纪轻轻便结束生命，太无价值了。
　　 但我更惦记的是鸡龙河边的那些樱花的红叶和银杏的金叶，她们能受得住这狂风冷雨的肆虐吗？上午我还给那些红叶金叶拍过照，这会儿她们恐怕都被“雨打风吹去”了。
　　 我自诩自己是大丈夫男子汉，即使不能建功立业，也不失一位侠肝义胆之士。对弱者的同情心，引起我的想象：凛冽的寒风裹着冷雨从北方吹来，“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宋玉《风赋》），而河边的红叶金叶则被无情地撕下来掷在地上，或抛到河水里。可怜呀，美，就这样被无情地毁灭了。
　　 理智上我明白，这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怜香惜玉的情调而已，但感情上却不由人。
　　 一夜无眠，不知什么时候风雨停了。天明起床后，做完核酸检测，匆匆吃了早饭，便驱车去了鸡龙河北岸。
　　 其时，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洒在河面上，洒在河边的观光路上，洒向银杏林。其情其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凄惨。路旁的樱花红叶，有的已经落光，有的尚有几片挂在梢头，她们在阳光里显得更红更亮。落地的红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织成红线毯，她们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
　　 我的心情像天空一样变得晴朗了，即使还有云，也是淡淡的彩云。几只喜鹊从银杏林飞向樱花树，又从樱花树飞向银杏林，喳喳地叫着，好像根本没经过风雨的惊吓似的。
　　 肆虐的北风熄了，代之而起的是暖煦的微风。微风吹进银杏林，银杏叶飘转着落在地上；微风吹着樱花树，剩余的红叶也一片片地落在地上；也有的轻轻飘转到河面上。此时，我的怜香惜玉的感情烟消云散了，我只觉得什么都是美的。我感叹道：“人啊，都是自己多情，世界上的生命各有自己的生态特点，何苦将自己的感情加在她们身上？看，人家樱花红叶挂在枝头正在表现自己的美，落在地上的樱花红叶也是安然地沐着阳光，那些银杏的叶子也是怡然自乐，她们都毫无悲哀的味道，我又何必为她们悲伤呢。古人那些悲叹落叶的诗歌多是消极的。像南北朝时候的萧综《悲落叶》中所写的‘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不过是处于乱世中为生存而挣扎的悲叹，而落叶本身则是没有感情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昨天晚上的想象也太可笑了。
　　 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位青年女子带着一位六七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小女孩从地上捡了几片红叶拿在手中，红叶的反光映着孩子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她蹦蹦跳跳好不快活。她的妈妈望着河面上漂浮的红叶，把她拍了下来。她哼唱着一首儿歌。其歌略云：“……秋风阵阵吹过，吹落了许多红叶。随着那山间小河，静静漂流向前方。五彩缤纷的落叶，片片点缀在河水上，漂浮在清澈水面，像彩带一样美丽的新衣裳。”
　　 唱完后，青年女子转过身来指导女儿背对银杏林站着，她则手持单反，弓腰给孩子照相。小女孩脸上始终带着笑，她伸出那只拿红叶的手，做了个优美的姿势。她妈妈则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然后小女孩凑到妈妈的身边，娘儿俩从相机屏幕上察看影像效果，都满意地笑了。
　　 我这不善于跟生人搭讪的脾气也改了。我凑过去问道：“你这相机什么牌子的？”
　　 她说：“佳能5d4，24——105的红圈镜头。”
　　 我吃惊道：“专业摄影的吧，用这么贵的相机？”
　　 她笑道：“不是专业的就不能用专业相机了？”
　　 我有些尴尬。是呀，现在好多摄影爱好者都用上专业相机了，我这是把人低估了。
　　 她又说：“我是业余爱好，用手机拍够了，买个单反，拍起来感觉好得多，留着钱不花做什么？当守财奴吗？”
　　 我不好再说别的了，便转换了话题。我说：“你喜欢红叶吗？”
　　 青年女子说：“当然喜欢了。我已经拍了好多红叶了，都贮存在电脑上。”
　　 “准备参赛吗？”
　　 “参什么赛！我自己觉得好就行。自己拍了自己欣赏，亲朋好友看看就行了。何必叫那些专家剔来挑去，弄得自己心里不痛快。”她说。
　　 我共鸣了。“我也是这样认为，自由自在地拍，孤芳自赏也不错。。”我说。
　　 她又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不参赛，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跟参赛的感觉不一样，那个，得看人家评委的好恶拍。不符合人家的想法的，你拍的再好也得不着奖。你像这红叶吧，一千个人一千个拍法，就跟吟诗一样，有的看到红叶落地，快要‘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就感到很可惜，甚至就像黛玉葬花一样心生悲哀。有的觉得，红叶落地也是自然规律，是回归自然。挂在树上是美的，落到地上也是美的，即使腐烂在泥土里也是参加自然界的循环，物质不灭嘛。这又有什么可怜的呢？我是从自然规律上说的。从文学角度上看也是这样，落叶回忆自己的一生，曾经辉煌过，曾经把自己的美奉献给世人，就是葬在土里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我被这青年女子的独特的思维和健谈吸引住了，而观其相貌却不是淑女，倒像个女侠，她面色红润，个子高大而壮实。我猜这女子的身份，可能是个党政干部，便问道：“你是公务员吗？”
　　 她笑了：“我这样性格的人哪能当公务员呢，我是搞设计的，摄影和文学是我的业余爱好。”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使用那么贵重的相机呢，大概是单位的吧。不过我不好再问，因为她那句“留着钱不花做什么”的话已经表明是自己买的了。
　　 “好，我今天跟你学到不少的知识呢。我得谢谢你了。”我客气一通。
　　 她谦虚道：“我也是初学摄影，看点名著，写点东西，我得跟您学习呢。”
　　 今天我太幸运了，遇到了一位共鸣者。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里来了。红叶也是奉献者：她挂在树上将美奉献给游人，她落在地上也是供游客欣赏，然后，她葬入泥土，化作养料供植物生长，参加自然界的循环，这也是奉献。她是伟大的奉献者，我有什么理由对她怜香惜玉呢？
　　 2022.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