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欢听狗吠蝉鸣。在街上走着，偶尔跑出来几只鸡，我没有招惹它们，它们对我也没兴趣。我走我的，就跟阳光从墙上跨过去一样，没有人会注意，时间在村子里无声无息。我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回到东边，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黑下来。这时，街上开始人影晃动。那是从地里干活归来的人，已经忙碌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摇摇晃晃。就像社火表演的队伍里，那些踩高跷的人，看着叫人揪心。
　　 这时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急匆匆的老黄牛。从刚一进村，这些牛就伸长了脖子哞叫。声音高亢，一声接着一声，有点撕心裂肺。很快，不知从谁家的院子就窜出来一头小牛犊，疯也似的冲过去。我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但我看见过吮吸母乳的婴儿。那贪婪急迫，急不可待，就像这个时候的小牛犊一样。犹如一支飞出的箭，一头扎过去，噙住奶头就再也不松开了。然后猛吸猛喝，拿头不停地撞，想要掏空似的。而那母牛也并不介意，撇开腿，就像哺乳的女人，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奶。
　　 这时候我会一直朝远处望着，有些翘首以盼。我盼望那两个熟悉的人，但同时我又知道他们是不会轻易回来的。在太阳没有落山，天没有黑透，星星没有露头，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也不会在我焦急的眼睛里出现。直到别人家的炊烟在空气里弥漫。直到鸡飞狗跳，牛哞羊嚎都停止了。我能想象到它们已经吃饱喝足，并且把身体舒展在狗窝里，鸡架上，牛圈中。我也能想象到各家的灯光在各家的院子里荡漾。黑暗中忽然传来阵阵争吵声，有人说着，喊着，叫着，似乎在争论什么。紧接着，像我一样大的稚嫩的嗓子发出一两声啼哭。接下来是满足的声音，就像嘴巴含住了奶头，口里吞进了食物。我的心焦躁不安，甚至有些愤怒了。我急切地在门口晃动，回过头，我家的院子里一片漆黑。我没有进去的勇气，我知道冰锅冷灶的屋子，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它温馨。除非，除非，除非……
　　 我的眼泪下来了。终于，黑影里钻出两个人来。一把温暖的手伸过来，有人把我拉进她的怀里。那熟悉的气味，让我相信了，几十年后，我看动物世界的时候，那养育子女的企鹅，在黑压压的一群企鹅森林里，迅速地找见自己的孩子。解说员喊着不可思议，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早就觉得它并不神秘。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血液里滋生的本能。我能深刻地体会到，那小企鹅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能体会到它怎么会知道，那个走过来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因为温暖是不一样的，温暖是可以相认的，特别是母亲身上的温暖，可以穿透黑暗。
　　
　　 二
　　 这是我童年里99%的日子，我每天都是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找我喜欢的东西看一看，有好玩的我就蹲下来，一直玩到心烦意乱，玩到没意思了，我就站起来寻找下一个目标。要是实在找不到好玩的，我就爬到土堆上，用屁股蹭出一个斜坡来。然后再爬上去再蹭，直到可以轻松地滑下来。这样的机会大多是在夏天，那土是松软的，也是干燥的。滑梯很容易实现，但扬起的尘土，也很容易把自己淹没。有时候我会玩的不亦乐乎，一直玩到浑身冒汗，那汗水就在我身上把尘土和成了稀泥。痒了，我就用手去抓，把所有的指甲都抓黑了，也不过瘾。于是我就拿身子在地上蹭，或者跑过去，在树上蹭。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了。我闭上眼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家那头老母猪。那黑乎乎的身子把猪圈的墙角磨得溜圆光滑，嘴里哼哧哼哧着绝对比我惬意。
　　 但我不会因为舒服而耽搁太久，因为我还有更紧要的事。肚子里好像养了一圈的猪，在我挠完了痒，玩腻了所有的游戏之后。我一想起它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了。有时候他们会把馍馍放在一个我可以够到的地方。房檐下吊着一个铁勾，篮子就挂在那里。我站在凳子上，把手伸进去，抓出一个馍馍，咬在嘴里。然后把手再伸进去，再抓出一个递到另一个手里。用空出来的手再抓一个。
　　 我手里拿着，嘴里咬着，我确定这些暂时可以填饱我的肚子。然后就溜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在门口，坐在门槛上，一边吃着嚼着，一边得意洋洋。很快，东家的狗就围过来了，摇着尾巴，站在不远的地方，拿眼睛瞅着我，有一种祈求的神态。这种眼神我也有过，想吃的东西抱在别人的怀里，看着他大口大口吃着，然后咕嘟咕嘟地咽下去。我就会嘴角发酸，唇齿间泛起诱人的味蕾，开始碧波里荡漾了。但我不想给它，等我把第一个吃完了，吃第二个的时候，我又感觉另一只手里抓着的馍馍，它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但那狗还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渴望，不时地吐出舌头舔来舔去。什么都没有的嘴巴有什么好舔的？还是给它一点儿吧，我有点儿犹豫了。但同时又下定决心，因为西边有几只鸡，正不紧不慢地向我踱来。
　　 我由此相信，吃可以传染，并且对此深信不疑。终于吃完了第三个馒头，只剩下最后一口了。终于还是有点儿于心不忍，我把手里捏着的一块分成两半，一半向空中扔去。狗毫不客气，大嘴一张，我扔过去的馒头，就在半空中消失了。剩下的又扔给鸡，一窝蜂地争抢起来。狗有点儿绅士，有点儿正人君子，有点儿想过去又不想过去的意思。但终于没有动，终于又回过头来看我，还是刚才的眼神。只是这次一直盯着我的嘴，在我嘴巴的蠕动里，它的头也跟着上下来回地动。好像我嚼的馍馍是给它嚼的，好像我嚼的馍馍就在它的嘴里，它要替我咽下去。
　　 鸡没有那么眼馋，它们抢完地上的馍屑，很快就走开了。临走之前，屁股一撅，地上便留下了一摊屎。在所有的牲畜里，鸡屎好像并不叫人恶心。这是我的感觉，记忆里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去小九家串门，他最大的哥结婚不久，娶了一个新媳妇，也就是小九的大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她的嘴唇怎么那么红？小九藏起来，让我去找他，我一直找到新娘子的床上。一张很大的床，床头雕龙画凤。床垫子，那时我已经知道它的名字叫席梦思。床很新，被子也很新。那被子在床上卷着，胡乱地卷着，就像大风过后，那些不由自主的东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这时我准确的看见，那绣着鸳鸯的枕头上，在那金凤翱翔的翅膀上。一堆，两堆，三堆，四堆……我没有数完，全是鸡屎。
　　 抬头再看看这几只鸡，在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它们永远低着头，永远是那样的动作，不停地啄，不停地吃，好像永远也吃不够。回头再看看狗，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摊开两手给它看，又拍了拍，郑重其事地给它说，没有了。我把嘴张开让它看，让它知道我没有骗它。狗有点儿半信半疑，有点拿不定主意。它拿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我把手再次伸开，对着狗的眼睛摇了摇。这下它明白了，这下它终于相信我了。狗变聪明了，它知道再待下去也不会讨到一口吃的。于是连尾巴也没有朝我摇一下，转身就走了。空荡荡的世界上又剩下一个我，我又没趣了，于是，一个人又呆呆地站在街道上，呆呆地想接下来的时光。天很长，童年最难熬的日子就是无事可做，陪着时间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真是度日如年。那时，在我还不知道的村子以外的世界之前，我总觉得我的童年就像冬天。
　　
　　 三
　　 很多年以后，我把这段时光讲给一个人听。她开始不相信，最后又替我感到委屈。她说那时候的日子好难，那时候他们两个在土地里刨啊刨啊，刨来刨去也刨不出什么名堂。可不刨又能怎么样？八张嘴，都是无底洞啊。我爷爷到死也没有吃过纯麦子磨出来的白面馍馍。我奶奶死的时候，我们村子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她有幸享了两年福。我父亲是个木匠，在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一说之后，开始风风火火地过日子。我大姐中学毕业去学戏曲，现在成了秦腔演员。我二姐南下做生意，现在当了老板。我的兄弟参军以后，一直在边疆，站岗放哨，保家卫国。我在那个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也终于远走高飞。在我过腻了那里的生活，觉得那生活是那样的老土，那样的沉默。在我甚至有些厌恶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些起早贪黑的岁月。我不相信人活着，难道为了一口吃的，就把自己活得像猪狗？所以，当我离开它时，我离得那么坚决。我甚至起誓，以摆脱它为今生最大的荣耀。我走了，就再也不想回去。
　　 我觉得我能够做到，我觉得我能够实现，我也觉得我能够狠下心，把我所经过的一切抛弃。可是，我能吗？抛弃过去，不留一丝痕迹。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错了。那夜梦醒来，惊魂未定的时候，我还在恍惚里就已经魂归故里。那土地，那庄稼，那村庄，那牛羊，那树，那草，那沟，那粱，骡马鸡狗，土墙草房。甚至那邋遢的嫂子，那肮脏的被窝，我突然觉得它如此亲切，如此生机勃勃。我忘不了被我小瞧的岁月，那些我曾经讨厌的，诅咒的，现在想起来又无比珍贵的我的生活。在我一天天长大之后，童年，少年，青年，陷落在经过的村子里，此时此刻全都活灵活现。啊！他们是那样的充满朝气，充满活力。在我以后的时光里，永远也不会再有如此朝气蓬勃的魅力。我有的只是迷茫和落魄，苦闷和绝望。但是我又有满腹的豪情与渴望，埋藏在我斗志昂扬在生命里。那永不认输的念想，全在那里，全在我的故乡。我只有回到那里，也只有在那里经过的，才是我拥有人生之中最最金子般的岁月。它交给我什么是生活，并且教会我如何去生活。
　　 生活就是生下来，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聊，迷茫，混沌，蹉跎。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活着为什么？浑浑噩噩。像白痴，像懦夫，像臭虫，像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