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禁渔(小说)
一
老宋这段时间挺烦。虽然他仍是一大早就起来,仍是照例驱动他的十一路公汽先绕镇子转一个大圈,然后过早,回家,坐客厅里看电视。但现在的老宋看电视不是看电视,是盘遥控。他握着遥控一个劲地叠加节目选择键:中央三台,六台,七台,十一台……
老伴在房子里收拾:拖地,擦灶台,擦书柜,擦茶几,擦桌椅板凳。房子就那么点大,七十多平米的内空,一丁点的响动都会闹得满屋都是,何况老宋那总开得震天响的电视声。电视声音开得大怨不得老宋,谁都逃不过年纪的击打,已经七十的老宋有点耳背。电视频道里的歌声,广告声,新闻播报声,影像声,戏曲声,因为老宋的频繁换台而快速地搅和到一起,似一盘不知啥滋味的大杂烩,又似几种叫不出名堂的鸟在竞赛歌喉,完全听不出美感,只有说不出的嘈杂。老伴觉得她的耳朵一嗡一嗡的,头都有要炸裂的感觉,她住下手里的活计,开了腔:“我说你怎么老小老小了?看个电视都没个定性!”
嘈杂声依然在继续,老宋似闻非闻。
老伴索性走到老宋跟前,一把夺过遥控:“你到底要看哪个台?不看就关了!”
老宋在诧异里抬起头,终于明白了老伴的意思:“唉,没有好看的电视。”
“那就去听书,你不是最喜欢在手机里听书吗?”
“没意思。”
“啥有意思?”
“钓鱼有意思。”
“可是现在不准钓鱼唦!”
“你说为啥连鱼都不准钓了?”
“我哪知道为啥?保护鱼种,维护生态平衡吧!”
“钓个鱼就破坏了生态平衡?”
“谁晓得呢?”
老宋沉默了。
“不钓鱼会死呀?你也学着别人去老年活动室,打打牌,下下棋。”别看老伴的嘴巴厉害,心里着实是心疼着老宋的。
“没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就钓鱼有意思?”老伴关了电视,去继续她的擦擦擦。
二
“钓鱼多有意思呀!”老宋坐在沙发上想,每天一过完早,回家把渔具往自行车后座横向一夹,就直奔他那快乐之源——小镇附近的河河沟沟。
小镇的渠道很多,它们依照当初开挖的时间顺序,以号命名,可以从一数到九。小镇的河也不少:闸河,支河,北河……虽然无论河还是渠都是靠人工肩挑背驮开挖出来的,但河就是比渠格局大些。格局大了,鱼儿储备的种类呀,数量呀也就多些,所以老宋顶喜欢在河里垂钓。近十年来,钓鱼一直是老宋退休生活的主题曲。
俗话说一钓穷三年,可老宋打年轻时候起就是喜欢钓鱼。儿时没少钓,结婚生子后就钓得稀了。钓鱼是要心情的。家里吃饭的嘴随着日影的增加渐次多起来,年轻力壮的老宋总被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嘴闹得筋疲力竭,哪还有闲情逸致去钓鱼?娃易养,债难还,老宋深有体会。一个半边户口的穷教书匠,背后拖着四张填不满的肚子,那日月要由一个当事人说出不难那肯定掺了假,除非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旁观者。上个世纪直到翻过了八十年代的门槛,教师才有了过百元的工资,之后虽也往上一调再调,可终究也只是顾个嘴顾个身,要想在其他开支上也宽绰起来,确实有点难为人。老伴那时候就常常戏谑老宋:“教个么事书唦?一年到头,还不如我喂的几头猪。”老伴不是那种信口胡诌,说话不负责任的人。那些日子,要不是老伴每年辛辛苦苦喂养的那几头猪力挺着,四个娃娃莫说读书,能否健健康康长大都不晓得,那些经不起生活中一点点风浪的日子呀,让老宋总是提着心吊着胆。手头没有积蓄的日子是多么没有安全感呀!那么些年,他一个大男人在心里到底默念过多少次菩萨保佑只有他自个儿晓得。他害怕娃儿们生病,害怕一生靠土地养活的老父老母有个闪失,他祈求一家和和顺顺,平平安安。他不求别的,也想不起求别的。他记得他家二子出生时是难产,经验老道的接生婆都慌了手脚,他无助极了,只能抱着当时还娇艳得花儿似的已经被阵痛折磨得有气无力的媳妇儿的头,向着接生婆喃喃重复一句话:“您一定能行的,我晓得您行的。”他用这句话鼓励接生婆也安慰自己,他有什么办法呢?他知道女人在医院里生娃风险会小许多,可是他又哪里有资本,哪里有资格带着妻子去医院呢?他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没事的,会没事的,一切都只是有惊无险。菩萨保佑!”能让一个无神论的教书匠频繁使用菩萨保佑这道护身符,足见得此人已经面对怎样的穷途末路。苦涩的无奈,无奈的苦涩,年轻的老宋在许多日子里反复地咀嚼这种滋味,在这种滋味里一页一页地翻着日历,一直翻到四个儿女成家立业,一直翻到自己顺顺利利退休。
三
退休那天,老宋让老伴多炒了几个菜,还到好吃一条街点了一盆小龙虾,一个爆蒸鳝鱼桥,硬逼着省城县城工作的娃儿们回来,办了一场甚是隆重的退休家宴。
大子差点回不来。大子在电话里说上头要来检查工作,双休也得加班加点。老宋一听火气就大了:“你平时干啥去了?一检查就忙得像个猴相。今天是你老子的特殊日子,你省城工作的弟弟妹妹们都回来了,他们就没有难吗?你比他们远比他们难你就不回!”
县城怎么可能比省城远呢?大子当然知道老宋是在逼他,他是老大,又怎能落在弟妹们的后头?
那个退休家宴上的老宋一下子不像老宋了,应该说不像个父亲老宋了。老宋和大子二子推杯换盏,啤的白的交替着来,直把瘦削得拿刀都刮不下几钱肉的红脸喝得泛白。
“你老子我终于退休了。”这是老宋酒桌上说得最多的话,翻来覆去。
“是的,退休了。退休了就退休了呗,值得这么一二三,三而再地絮叨啊?”老伴听得不耐烦,“娃儿们都有事,你就少喝几口,让他们早点回去。”
“催工不催食!”老宋虽然舌头有点打结,但语气越来越重,“好好吃顿饭都不行啊?啊?”
四个娃儿都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宋,老宋突然觉得没意思,他“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走进了房间。
儿女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老宋不晓得,他也不怎么想去晓得,反正他们都有小车,来去相当自由。老宋酒醉心里明,心里明的老宋突然间落脚顿手了。他的心空荡荡的,那里再没有了上课备课改作业等琐碎的填充,再没有了儿女学业找工作找对象等大事的填充。老宋站在卧房门口环视着他的房间:床,床头柜,书桌,书柜……房间的家具本来不多,现在更少了。其实也没有少,那些木制品并没有被断舍离过呀?少了什么呢?老宋按开了墙壁上灯管的开关,他觉得有些刺眼,一个二十平米还差一截的房间安装两根灯管,还是两根二十瓦的LED灯管,不是有些浪费吗?好像书桌上壁的灯管是去年更换的吧?老宋依稀记得他要换灯管的时候老伴还咕噜过几句,说是灯光太亮,刺得她睡不着,说电视里都讲过的,开灯睡觉对身体不好。可是老宋的眼睛老花得越来越厉害了,光线亮一点那些作业本上的字迹就清晰一点,他审阅批改起来就舒服一点。哦哦,是了,老宋终于明白房间里少了什么,少了作业本,少了备课本,少了试卷。你看,那仅仅半个多方的长条形书桌,竟然变得宽宽大大了。一个书架搁在左上角,一个笔筒立在右上角,眼镜盒躺在中间,这妥妥的铁三角构成一副相当稳定的架势,全没有蓄势待发的剑拔弩张。没有了,没有了好啊!难道人都有贱相,不劳碌就不能过日月了?老宋走到床边,合身躺了上去。
四
一个星期太漫长了,漫长得让老宋觉得看哪哪都不顺眼,哪哪都不如意。屋外杉树上的喜鹊很没有眼力见的嬉闹着,叽叽喳喳的鸣叫里并没有添出多少喜气;谁家女子又在自个儿家里握着话筒嗨歌,南腔北调的,鼓点一锤一锤地直击人的心脏;是哪家的小孩呢?又是有什么心愿没有达到,那个哭闹啊,声嘶力竭,没完没了。唉,烦躁啊!
老宋觉得总这么待在家里他只怕会疯掉。你说一个在教师岗位兢兢业业了四十年的人,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好不容易落得无事一身轻,好不容易争得每天一睁眼就有百余元进账的悠闲日子,哪里能任凭它在烦躁里荒废呢?
老宋决定去找他的好伙计老尤。
老尤是一位有社保的人,以前在镇上的粮食单位干过,后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下了岗。下了岗的老尤就自己买了份养老保险,果断单干了。单干有单干的好处。比方老尤就没像老宋那样缺过钱。或许有缺过,但老宋看不出来,只是有时候老宋在言语边缘略显出对老尤优越生活艳羡的时候,老尤总会感慨出这么一句:“嗨,家家的锅底一般黑!”但不管怎么说,老宋还是觉得老尤的一生潇洒至极。你看这几十年,老尤那吃穿用度,咱且不论是否引领着小镇新潮流,但从不落人后是确确实实的。他老伴是同单位的职工,又只养了一个女儿,和老宋比较起来,真真切切地省却了许多拖家带口的烦恼。老尤还常常劝告老宋要想开一点。老尤说:“莫要舍不得。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小心阎王一冷撮。人活着,得多想想自己。”
老宋就笑:“那还要有得舍呀?我呀,巴不得阎王一冷撮呢,那样就彻底解脱啰!”
“你说这话就让我瞧不起了哈。”老尤责怪老宋说话不打草稿,“你解脱了,老婆孩子呢,他们咋办?再说,现如今这日子可比那初升的太阳,光亮着呢!咱可得可劲地活着。”
“现在的日月真是不错呢!”老宋一路走一路想,“自己有退休工资,大子给老伴买的社保也早就生了效,老两口有个病病闹闹还有医疗保障……再也不用过愁钱的日子啦!可是这日影真正空闲下来,也挺愁人的呢!”
老尤之前所谓的单干实际上也没离开他的老本行——粮食收购(后来也收购棉花)。老尤说:“灶里的粑粑拣熟的捞。我就熟悉这一块,当然也就干这一行啦!”老尤起先是骑着摩托车各湾各村里转,订购粮食棉花,然后请来拖拉机手,托运到附近的各大粮库,棉花加工厂,赚个差价,没过几年,他就开上小轿车兜起风来。可以说,老尤座驾的变更直接与他自家,与本地的经济发展挂着勾。不过,自从老尤开上小汽车,他就没做几笔“老本行”了。他的现代化骑行工具早就加入了旅游观光的队伍,再不就是钓友的行列。
五
老尤和老宋实际是忘年交。老尤称老宋老哥,老宋称老尤老弟,他们隔着近十岁的年纪,因为一场买卖而相识相知。老尤骑着摩托车到老宋的村子里收购粮食。那年秋收,雨水格外勤,老宋抢收在家的八亩杂交水稻才堪堪晒了个把太阳,拣几颗谷粒放在嘴里一咬哑噗噗的,确实还不适合上囤,但天气预报里说还有几天阴雨,老宋别无它法,只能先用蛇皮袋装好码在后屋里再说。但码在后屋,一来有老鼠啃咬,二来会有走潮生霉的后患。倘若能够及时出售,那是最合意不过的了。可是谁又会收水分达不到干燥程度的湿谷呢?老宋在这个秋天里又多了一重烦恼。
“老哥,有谷卖吗?”不知道老尤是怎么嗅到老宋家有谷的气味的。
“只晒了一个日头,不晓得水分……”老宋特别实诚。
“湿不湿,机器说了算。”老尤从摩托车后座上抽出水分检测仪,直接跨进老宋的后屋,把仪器的尖头插进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二十二点。”老尤说。
“能收吗?”老宋问。
“嗯,确实湿了点。”老尤皱着眉头抓了抓头顶的黑发,“如果收的话,价格……”
“爸爸,爸爸,”老宋的四丫头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差点撞到正说话的老尤,“大哥给二哥讲题目,二哥不会,大哥打了二哥一巴掌,二哥还是不会。”说完,四丫头眨巴着一双灵动的黑眼睛好奇地望向身边的陌生人,不露一点怯懦之态。她虽然只有五岁,但口齿明朗,总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尤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个圆头圆面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转换了话题:“老哥,几个娃娃?”
“四个。”老宋说,“两个儿子,两个丫头。”
“负担不轻呢!”老尤说,“你就在家种地?”
“我爸爸是老师!”四丫头自豪地插嘴。
“老师好啊!”老尤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
“嗨,啥工程师不工程师的?清贫倒是不假。”老宋说。
“这样吧,你的谷我收了,反正粮库里有专门的鼓风机,你的谷摊开来抽抽湿,就没问题。”
“价格呢?”
“按水分达标的价格。别人什么价,你老哥就什么价。”
“有现钱吗?”
“当然有。谷拖走,上完称,按斤两付钱,绝不打一分钱的尾巴。”
老宋哪里能想到二十二点水分的谷竟然能被买走,而且还是个好价钱。哪有卖湿谷不被压价的?湿谷按干谷的价格卖出,也就意味着水分也卖了谷价,他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会算账。
老宋很知道买主给了他天大的好处。有道是无尖不商。一个生意人,在买卖上平白无故地给一个陌生人以钱财的好处,足见得此人的豁达品性。正所谓仗义疏财,一个买家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卖家那里疏财,这可是难得的大仗义。老宋打心眼里钦佩,打心眼里感激。
老宋问:“老板贵姓啊?”
“免贵姓尤。”老尤说。
“看你样貌,我应该痴长你几岁。”老宋说,“你我都是明白人,明白人不说糊涂话。今天我们谷钱两清后,我做东,咱俩下馆子,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