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阿三小传(小说)
一
学校中秋节发月饼。领了月饼要在名册上登记。大部分同事都已经领了,只有几栏名字还空着。
“这王伟山谁?”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以为新同事,随口问了一下。
“阿三啊!阿三你都不知道?!”保安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惊诧的样子。看得我都惊悚起来。
“阿三?哪个阿三?”
“就是那个去世的阿三啊!”
哦……失敬失敬!一直不知道阿三有这么个大气威仪的名字。还以为他就叫阿三呢!曾听说,以前有的人没文化,生了孩子,就直接以孩子出生顺序为名。如老大“阿一”、老二“阿二”、老三“阿三”……以此类推。
“人都走了,名字还留在这……”保安说,“上次,端午节,粽子在保安室多几盒,我们送了一盒给阿三,还遭批评呢!说阿三没有名额。唉,没有名额把名字写在这干嘛?那粽子……跟我们自家包的怎么比?去年中秋,我把月饼掰了一块给阿三吃,阿三含在口里咀嚼了半天。我说阿三你怎么吃不下啊?阿三说,不是吃不下,是舍不得吃,这么好吃的月饼……”
我也叹口气:“这人哪,怎么就这么好走了呢?”
往口袋里掏烟。口袋是空的。才想起最近老婆总是念叨物价上涨,钱袋子紧,股市失利——在河东狮的“淫威”下我戒烟了……但是,有一包烟,在我办公室抽屉里躺着。
拎起月饼盒,想起王伟山——不,阿三,这个连口月饼都舍不得吞下的阿三,去哪儿了呢?
二
“唰、唰、唰……”
阿三总是低头躬腰在扫地。
绿荫道、走廊、操场、教学楼前、教学楼后……似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阿三的影子。阿三挥舞着长长的扫把;阿三推着半人多高的垃圾桶;阿三俯身在垃圾桶边捡垃圾;阿三驮着厚厚高高一大叠捆起来小山似的纸板堆伛偻而行……晨光中,浓雾里,骄阳下,月色中……阿三总是一刻没停。
冬天的早晨,不管多早,好像总能看到阿三。夏日的夜晚,不管多晚,也好像总能看到阿三。
“老师,你来啦!”夏天,阿三穿着件灰色或褐色短袖上衣,黑色裤子,脚上趿着双拖鞋;冬天,他大多时候还是穿着薄薄的灰色的确良衬衫,黑色裤子——有时在衬衫外加件灰色或军绿色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外套,脚上套着解放鞋。
经过阿三身旁时,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是堆着笑:“老师,你来啦!”这是他的经典问候语,也是他一成不变的问候语。哦,他还有句问候语是:“老师,你饭吃了没?”——两句轮流着用。
“阿三,不要这样猛干哦!”
他笑笑,低头弯腰收拾垃圾。
一千多人的学校,三十多个班级,大大小小的垃圾桶,粗略算来也有几十个吧。
除了清理垃圾,他还承担着厕所清洗工作。厕所虽说建起来才几年,但时常排水不通。有的学生还恶作剧,故意把顶楼的自来水开关旋闭,厕所往往臭气冲天,浊气熏人。
大家经过厕所门口都匆匆掩鼻而逃。
阿三呢,拎着一桶一桶的水,往厕所里冲。
一天,女同事气呼呼地到办公室(我们办公室就仨人,俩女同事一个我),坐到凳子上,憋了半天,说:“阿三怎么这样?”
“怎么啦?”另一女同事问。
说自己当时上厕所,阿三在门口问:“有人吗?有人吗?”回答:“有,有人。”可阿三还是进来了。水桶的水从隔壁蹲位哗啦啦冲下来,殃及旁边的她。
“太可恶了,这老头。”她说。
“这老头,据说这儿不好使。”另一女同事指指脑袋。
“我出来的时候跟他说,‘你就不能慢一点啊?我说里面有人有人。’他眼睛红红起来,好似要喷出火,还唾沫星子直喷地大声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什么。真是拎不清拎不清,好吓人……”
“自认倒霉吧,说不清楚的。”
“你看,我们上课的时候,这老头也不管不顾,径自把门推推进来……有一次,我还以为是哪个领导又神经要随堂听课!”
“哈哈哈……”笑作一团,
女同事说自己以后就有意避着他。不想搭理他。有一天,回办公室哭笑不得:“这阿三啊,真是的,问我‘饭吃了没’。”
“是啊,他的问候语就是‘饭吃了没’。”
“他在哪问我?在厕所门口问!”彼时同事刚刚从洗手间出来。
“哈哈哈……”
又笑作一团。
阿三特别喜欢清理垃圾桶。垃圾桶对他来说好像一个个神秘的聚宝盆。有时他处在好几个垃圾桶之间,大大小小垃圾桶簇拥着他。瘦小的身躯夹在垃圾桶间,他却变成了一位神奇的魔术师,又像一位威仪的军官。垃圾桶们如一颗颗安静的棋子,又像一位位士兵,统统听他指挥,队列整齐,错落有序。有时他旁边也有几个学生在帮着他。这时,倘若你刚好经过,会看到阿三和学生都展露出开心的笑容。
教学楼一楼楼梯拐角处底下,有一个小小的陈旧储藏室,储藏室只有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和外界联通。储藏室也是阿三的起居室。房间外面墙角时不时排放着一叠叠理得平平整整的纸板堆、报纸堆、旧书堆等。
一天放学我从二楼走下,他刚好在楼梯口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从小房间猫腰进去,又从小房间猫腰出来(他的背其实都驼着的),手上拿着两个洗得干干净净又锈迹斑斑现在已很少见的一长一圆的铝饭盒。
“老师,你饭吃了吗?”
“阿三,我这不也跟你一样往食堂走吗?”
阿三讪讪笑着,脚上的棕色拖鞋好像破旧的船,鞋板发出“踢挞踢挞”的声音。
我穿着羽绒服,手插在口袋里。又一阵风,我下意识地把脖颈往衣领里缩了缩。阿三穿着薄薄的宽宽松松灰色的确良衬衫——任何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宽松的。他实在太瘦了。黑黄的脸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脸上的皮肤好像是被撑开拉在骨架上,只有额头有一道道弯弯曲曲深深的波纹。头发也快要掉完了,只剩下旁边稀稀疏疏长长短短的绕成一圈——看起来使人觉得又好笑又不禁觉得他可怜。
“阿三,你这样穿不冷吗?”
“不冷哦,每天干活不冷的。”
“阿三,你今年多少岁?”
“我……六十多一点哦。”
看着他穿着拖鞋彳亍的样子,想六十多岁就这样了,真的是辛苦劳作催人老哦。
“老师”,阿三哑着嗓门问:“你工资领了没有?”
“还没呢,这个月。”
“那学校真的没钱了。这个月和上个月工资都没给我。跟领导说了几次,领导总说好好,有有。一个月看一个月,都两个月了,还没。”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一千多,现在有加一点点……”
“欠你老人家工资真不应该……那你干活不要这么用劲啊……”
阿三笑着:“你不要说哦,不要说。我顺便说起的。”
他脚步“踢挞踢挞”往前加快了点。
我想,我也是普通教师,就算我说了,有什么用。政策天天喊提高教师待遇,提高教师待遇,“减负”“减负”……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有用吗?越“减负”越“加负”;局里拖欠我们工资,我们也只是在办公室、教师食堂发发牢骚。还时不时有人开玩笑说“录音了哈”。
旁边一同事说,阿三卖卖纸板箱、矿泉水瓶、旧报纸这些,都是不错的。
阿三用长方形铝盒打饭,圆形铝盒盛菜。鼻尖冒汗的食堂胖嫂甩着长长的勺子指着菜:“这个要吗?这个要吗?”
“要,要。”阿三站在旁边,笑眯眯的,不住地点头。像虔诚的学生接受老师额外的褒奖。
老师和学生的餐盒都是长方形餐盘。里面分几小格,不同的菜盛在不同的格子里。阿三的圆铝盒不分格,几样菜都夹在一起。承包食堂的健丰公司饱受师生诟病。一份饭菜十三元。有的老师拍了学生的饭菜照片发到学校群里:“什么菜?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些有营养吗?!”反映了几次,外甥打灯笼——照旧。再说老师的就餐费学校有补贴,老师自己只出六元,慢慢地也就没有什么老师反应了。校长有一次期末总结会上撂了狠话说下学期把健丰换了,可下学期、下下学期,健丰依然。
阿三端了盛满饭菜的铝盒,就到餐厅门旁边墙壁后面一个角落里的桌子上吃。餐桌一米来长,六七十厘米宽,一张桌子坐两人,唯阿三享特权,一人一桌。有时教师这边人太多,挤也要挤一起,三人一桌,四人一桌。谈笑风生,拉拉家常聊聊天,偶尔发几句牢骚。阿三埋头扒饭,吃好了就端着洗干净的铝盒又站到食堂大嫂边,让她往长铝盒里盛饭、圆铝盒里盛菜(有时菜没有了,就只盛饭)——据说这些是阿三留着晚上吃的。
“晚上吃不冷吗?”曾疑惑地问。
同事说这老头已经习惯了。
阿三在食堂吃饭从来默默。只有一次,几个老师说,一学生傻的,上课整天趴着睡,问他问题一问三不知。这样的学生怎么升到初中,班里没人理他。学生们都嫌弃他。早自习午休等时间,他就在操场上一圈一圈逛着。
“是不是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
“是哪。”
“不傻哦。”阿三突然插话,“那个孩子有时还帮我整理垃圾,很乖的。老师……靠老师……多关心哦……”
阿三喃喃念着。
有老师说,这孩子很可怜,在家里爸妈不在家,没人关心;在学校里,同学们嫌弃疏离他,更可怜了。
我和办公室同事埋头吃饭。同事说想想现在教育也是变态,天天量化量化排名排名,看不见的情感教育怎么量化呢?老师现在也成工具人了,天天被那些数据追着转,唉……
午后我和同事在操场边的樟树下打羽毛球。“现在打球领导看见会不会说我们工作不认真呢?”“锻炼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有松弛感的校园才是好校园,有松弛感的社会才是好社会。”“学校是培养人的地方,又不是工厂。”高大的樟树亭亭如盖,我们挥舞着球拍在香气弥漫的樟树下奔跑跳跃。休息时我偶一抬头,瞥见樟树后面教学楼走廊边上凸出来的圆柱形垃圾室(那是一个隐蔽的垃圾房,从五楼通到一楼,垃圾可从五楼或任何一楼开口处直接倒下)。垃圾室一楼开口处一块铁皮,平时都关着。现在铁皮开在一侧,一个弯腰躬背的身影在忙碌着。定睛看,却看不到什么,只依稀看到枝叶掩映中那个瘦小的驼背的身影。最晃眼的是他的头,旁边一圈细细的头发围着一个光秃秃的青黄色头皮,在枝叶间闪动,显得可笑,又那么亮眼……
“阿三啊,干起活来真不知累不嫌脏。”
“真拼命三郎!一把年纪了,为什么不‘松弛松弛’呢?”
“‘松弛’?前段时间,听说也有几个人来学校问保洁招聘的事呢!现在社会卷得很。阿三在村里也有人羡慕呢,好歹每个月有工资领!……”
打完羽毛球,往教学楼走。垃圾开口处那个矮矮的身影,拿着长长的竹耙还在忙碌着。我想穿过走廊往办公室去,往前几步就有令人作呕的酸腐恶臭味迎面扑来,赶紧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同事和阿三邻村。
同事说阿三有两段婚姻。年青时进贅给村里一农户当上门女婿。结婚后几年妻子意外去世,留下一个儿子。现在妻子是当年玉溪水库移民到这儿。丈夫在一次河道施工中丧生,留下一个女儿。苦命人和苦命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女儿早早出嫁。小儿子聪明机灵,初中毕业后就在一家汽修店当学徒。老板女儿喜欢小伙子,老板也就默许了年轻人的婚事,将镇上一间套房赠给新人。
小儿子都结婚了。大儿子呢?大儿子都三十了,媒人也介绍了几个对象,对方一听没套房,就溜之大吉……“现在年青人要想结婚啊,没房就结不了。”同事说。
又一个傍晚,我和同事打完球到传达室拿东西。保安正在吃饭,桌上罕见地摆上了酒杯和一大海碗酸菜鱼,阿三也弓着身子猫在桌子一侧笑嘻嘻地夹着菜。“老师,吃一点!”保安热情招呼。“不不……不用不用……”“你们老师不会看不起人,别人我们也不敢叫哩。”“不客气不客气!”同事笑着,说,“阿三,你老人家,就要这样爽一点。娶媳妇的钱都备好了吧?”阿三呵呵笑着,额头上的皱纹一道道舒展开。“镇边上一套十几万,阿三已经买了。”保安说,“阿三得请客了!”
“请客请客!”我也说。
“老师,你帮我留心,介绍介绍……”
“老师认识的都是老师,哪能帮你介绍?!”被保安抢白了一顿,阿三仍嘿嘿笑着。
过了一个暑假,阿三看起来更黑更瘦更驼了。他的背,好像快与地面平行。我刚从太湖旅游回来,看到他,冷不丁让我想起太湖边上一些又皱又漏又干又弯曲的石头。石头还有定力,可这老头,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角,真怕他被风卷走。
办公室里改作业,同事说自己眼睛花了。暑假里也要每天上报这数据那数据,现在班主任真累。那么多的琐事杂事,和教学什么关系呢……一会儿登陆闽里办,一会儿钉钉,一会儿要学生回家收听美丽乡村讲坛,一会儿要家长下载防诈骗APP——每天广播都喊:“谨防诈骗谨防诈骗……”凡什么什么的都骗子,凡什么什么都骗子,真人人紧张。都诈骗吗?那相关部门干嘛去了?下载一个APP就可以防诈骗了吗?好多都留守老人,他们怎么操作……唉,阿三暑假也被人骗了!这样一个糟老头也有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