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巢】“那年那事”之借火升烟(征文·散文)
一
以前的农村,还没有形成稳定火源的时候,去别人家“点火”就成了必然——其实“点”的又不是有火苗的那种火,只不过是些小火星而已。因此是不应该叫点火的,还不如就叫它“借火”更合适。这聚沙成塔的小事,慢慢地、慢慢地就凝成了文字起伏的故事。
下面如实道来的,便是我的故事。
我很小的时候——终究记不清是在几岁的年龄上了,我于不经意间发现了两样怪怪的东西,一件是笨拙的铁块,另一件是憨厚的石头——那与众不同的石头,也是在我见过的所有石头中相当别致的一块。它们静悄悄地躺在一个木匣里。那个小而精致的木匣,是大人们,更准确地说,是父亲的收藏物。
我只见过它一次,就把这事给忘了。等我冷不丁记起来想再次见它时,连同那个老古董的小匣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次,我问父亲那个小匣子,包括里面的两个“怪物”是什么东西、它们又到哪儿去了?
父亲愣了一下,面带难色地说,那东西我们没办法保住,就拿它换了钱,钱拿来买了粮吃。匣子里的那两样东西,一个叫火镰,铁做的;一个叫云母石,石头做的。
它们太好玩了,居然能生出火来,让我一下子产生了好奇,便继续追问,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父亲便倒出了埋藏在它心底的往事。
两件原模原样的东西,被我的爹妈,当然也包括他们的爹妈一直用啊用啊,靠火镰天天去摩擦云母石来取火做饭。它俩都磨光滑了,也磨玉了,却一打一个准。那擦出的火星,落在被用过后的草纸那头,火星扩大,再用嘴对着草纸吹,就会吹出明火来。
他说到这儿,特别强调了一句,嘴对着草纸吹风,也不是一通乱吹,至少不能像吹锅孔里的柴草那样来一阵猛吹,而是要从合拢来的小嘴里,喷出一股不大也不小的“紧风”吹才行。与此同时,还要舌头微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给我演示了一下吹风的嘴形,由于找不到草纸做示范,他的演示也只是“干演示”而已。
全神贯注的我,也在边听边思考。觉得父亲的话里有处不易察觉的特殊用语,火星落在“用过后的草纸那头”,干吗一定要拿“用过后的草纸那头”去接擦出来的火星呢?我又紧紧追问。
只有拿用过的那头草纸来接擦出的火星,才容易着火,这也是人们摸索出来的经验。那是因为用火点过的那头要干燥些,没回潮罢了。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似乎陷入了身临其境的场景中。
接着又听父亲继续往下说,你见到的那块云母石,已经不是它的原配了。只有那块长两寸、宽一寸、有筷头子那么厚的火镰,才是真正从爹的爹那里遗传下来的。当年听爹讲,他爹临终前,特意将一直拿来取火的两块宝贝,深情地交到了儿子手上,家徒四壁的我们,也没什么好传下来的,以后你死了,就交给孙子们吧,让他们不再受那没火用的窝囊气了。
爹生前,我也问过了它们的来历。他是这样回我的,我爹去三林山的大地主何氏五瘟家做长工时,何氏五瘟中那“五瘟”的小儿子,与同样年龄的爹相处甚好,就把家里的这两样东西拿出来送给了他,算是他们分别时的礼物。反正他们家多的是这,也不缺。
遗憾的是,这原配的云母石,在六六年“文革”一次抄家中,被红卫兵小将拿走了,所幸放在另外一个地方的火镰,因为没有被发现,才保留了下来。你看到的那块,是后来重新配上去的。像不是原配的夫妻那样,让它们在一起摩擦取火时,总会磕磕绊绊的。不过,也还算勉强能用。
那重新配上去的云母石,又是从哪儿来的呢?话到这里,我又不得不打断父亲的话,好奇地追问起它的来处。
后来的那块云母石,是我在大水退潮之后,从河滩上捡回来的,它其实是块鹅卵石。
你说去河滩上捡回来的?我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心想这也太容易了吧!
是的,以前的河滩上还能捡到这样的鹅卵石,现在好像捡不到了。
我想肯定功夫不负有心人的,就盼着什么时候,也去那远远的河滩上,捡回一块属于自己的鹅卵石来,说不定还能出现惊喜呢!
但我去了,几次下来,终无所得。
二
虽然我没去做过火镰与云母石摩擦取火的试验,但凭着我对火柴的熟悉,想那一定与用火柴梗去擦火皮、从而生出火来,是同一个道理的吧!
打记事起,我从老人们那里轻易就学会了对洋火、洋油、洋灯、洋布之类的叫法。它们本来离我都很近,却又仿佛隔我很远了。远得我们的生活中总是奇缺,仿佛真要“飘洋过海”去找寻它们才行。
买洋油要煤油票,买洋布要布票,倒是没听说过买洋火洋灯之类的,也要用火票与灯票去买的。像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在我们那地域广阔、却又写满了偏僻的地方,有时都是个缺货。
早年间,哪怕住得再有多偏远的农村人,哪怕买一盒小小的火柴,都会到七八公里远的公社或者区上的供销社去买,有些地方的路程还要更远些呢。我计算的只是我们家到两个供销社的距离。
我上小学的头年,我们那间深藏在祠堂的小小教室旁边,一家住户利用家里的闲置房,办起了个代销点。竹子做的货架算起来有三层,但顶上那层放不了什么东西,只搭了一块遮灰的塑料布。最下面的那层紧贴着地面,重一点的东西就放在了那里,如食盐、肥皂、白糖、皮蛋等;中间那层则放了些身坯不大、重量较轻的东西,像毛巾、纽扣、索筋、发夹、胶圈、锁针、火柴……它们都是那里的常客。旁边放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土缸,一个缸装红苕烤的酒——那酒里有种病红苕干的味道。另外那个缸里,装的则是点灯用的煤油。
那个常常缺货的年代,代销点的出现,总算可以帮我们应一下急了——应该也仅此而已吧。听母亲说,那里卖出的有些东西不但价高,而且还短斤少两。
我知道,她所说的短斤少两,一定是指盐糖酒之类的散装货。由于没有秤作评判标准,她完全是靠看“堆骨”发现的。在旁的父亲却说,他们卖东西一是有些舍耗,二是靠“背老二”从老远的地方背回来,也想挣点工钱嘛!你倒是不管家,大方嘛!那还不如下次就去供销社买算了。每至此刻,母亲便这样回击父亲。至于价高嘛,那一定指的是火柴与水果糖之类的小东西了,有次我听大人们说,供销社卖出的火柴是一分五厘钱一盒,如果买两盒火柴,则要出三分钱;如果只买一盒就四舍五入收两分钱了。但农村人一般都会两盒两盒地买,不这样买就划不来了。而那里卖出的水果糖,大约一分钱能买两颗或者三颗。而在我们代销点,火柴两分钱一盒,水果糖一分钱也只够买一颗的。
代销点这样做的结果,无疑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父母每次去“赶场”时,都要事先想好要买回些什么东西,把它们写在一张巴掌大的纸上,以便到供销社买齐。当然也有遇到供销社缺货的,或者买漏了的小东西,则必须要到本村代销点去买的。
火柴常常是个缺货,或者在小东西世界里,它也是属于那种最容易被忽略的商品。
三
在我还不能帮到奶奶忙时,奶奶常常扮演着去别人家借火的角色。
在供销社都买不到的火柴,有时也别想去代销点能买到。缺货是常有的事,这当然就把顿顿要生火做饭的奶奶给坑苦了。
我是个很顽皮的小孩,父母大老远买回的火柴,奶奶放火柴的位置我也知道了,我常常偷来做成炮仗玩。把火柴梗上红红的火药刮下来,放到注射器的针头里,配以固定玻璃窗子上的风钩,一砸一个响,对它发出如“鞭炮”的响声,可感兴趣了,它甚至可以勾走我玩其他很多东西的兴趣。
本来心底有数的火柴,突然间不翼而飞了,是奶奶常常没有料到的。她对火种的热情,甚至超过了她做其他事的能力,她完全知道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无人能代替,也无人能帮得上她的忙。父母每次把火柴买回来交给她后,一整盒火柴总要被她分成两个半盒来用,一半盒收起来备着,另外一半盒放在旧火柴盒里,摆在外面。只有当那一个半盒的火柴用得一根都不剩了,才去拿出另一个半盒来用。
放在外面的火柴,怕被水弄湿了不能用,就放在灶台的高处——水无法浸湿的地方。她根本不会去想,我会偷那金贵的火柴来做玩儿的。
那天刚好赶得巧,近处的邻居家都断了火,奶奶去借火时,他们还打算来我们家借火呢!
这都怪我,事先也没个准备,我听到奶奶在嘴里这样喃喃低语。眼看煮饭的时间早过了,还没找到生烟的火种来,她便赶忙拿出草纸,很快搓了根草纸捻子,朝生产队更远的人家走去。
中午的时候,父母亲从地里做工回来,参照往日的这时,煮熟的饭应该已经端上了桌。而那天中午,他们见到的却是铁锅里煮的空心连渣脑,还没加进酸菜,红苕硬头叮当的根本没耙。
父亲问奶奶道,妈今天中午饭煮晚了?
就是煮晚了些。跑了几处去借火,才借回来。奶奶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吭声。
前几天不是才买了火柴吗,又没得了?父亲有些怨气地望着奶奶。
那盒火柴被水泡湿了。
父亲再也没说什么,开始搭手帮忙了。
那次得到的教训,使奶奶后来多了个心眼。当上顿饭煮熟后,她就有意要为煮下顿的饭留下火种,便把柴灰弄拢来堆成一堆,下顿煮饭时再摊开,那里面的火星就可以直接生火做饭了。
但寒冷的冬日,这个办法就不管用了。即便收拢来的滚烫柴灰,也抵挡不住肆虐的严寒入侵,灶膛里的火星还是被弄熄了。
有年冬天,我们那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生产队,出了一桩离奇的怪事。缺货的火柴,一缺就缺了十多天,跑遍所有的地方都没能买到。幸好有户人家储存的火柴,还供大伙多用了几日。但后来的捉襟见肘,就让大家绞尽脑汁储存火种了。居然有个下雪的黄昏,家家户户储存火种的办法都失了灵。大家一下子急了,便四处找火,最后才在一个五保户的老人家里找到了。他已经有多年没走出过房门,大膛里常怄着火,才因此保住了这唯一的火种。
用草纸搓成的捻子,是那个年代,家家最不能缺少的东西。虽然借火的时候把它点着,并不需要它明晃晃的火苗就此燃烧,一路上它也只是不停地冒着青烟,但一回到家,就准能凭它的能量生火做饭的。
很早,我就学会了裁草纸、搓捻子的技法。
四
儿子不知不觉间长大了,首先配合他年龄长高的是个子,再就是他从大学已经毕了业,即将迈入社会。我和妻子多数时候仍拿他当孩子看。为此,他颇有微词,便拿出了一个能证明自己已是大人的证据,弄得我们尴尬不已。
他拿的证据是好几盒火柴。我有些不解地拿过一盒来,顿时看得我有些脸红。妻子在一旁默不作声。
我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他会得这样的东西呢?心中禁不住这样想。
他不服气地反问我一句,难道你就没得到过这样的火柴?
我实事求是地承认,在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是得过了的。这个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上面的广告,就是在告诉你可以去他们那里看男科的。不是个大男人,人家干吗要发这个给你呢?说罢,他就将手上的那几盒火柴一股脑儿地全报废了。火柴梗腾起的烟雾,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仍是小时候我闻过的那地道的味儿呢。
虽然我小时候是拿它来做过“炮”响的,可也没他这么奢侈啊!我又忍不住这样想。
那长而粗壮的火柴梗,是以前那瘦骨嶙峋的火柴梗所没法比拟的。我本来想留它来点香点蜡的,以回敬岁月的馈赠。可他已经把它们一次性地全都点着了啊!
于是,我就贪婪地、贪婪地闻那扩散开来的青烟的味儿了。
在水泥丛林中,我们一方面得到生活的顺利富足,也在一方面失去着——失去了纯美的邻里情。
“打火石生火、火柴生火、火柴头制作鞭炮”,满满的童年回忆。而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农民为了买火柴糖果几分几厘的价格差反复比较“供销社”与“代销点”的区别;在缺少火柴生活的日子,大家会在每次做完饭后特意留下一些火种留着下次备用,凡此种种及说明了农村人的朴实和节俭,更说明了农村人的聪明智慧。这是一篇充满烟火气息,很接地气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