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三嫂(征稿·散文)
每年农历十月一日,是给逝去亲人上坟纪念的日子。
在公墓,我又遇到了同村三哥。三哥年长我十来岁,满面沧桑。曾经那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见了谁都要逗逗乐子的帅哥,如今已成白发苍苍的老头。
我的思绪不觉回到了三哥娶亲的日子。
一阵鞭炮声,一队自行车由远而近,铃声清脆悦耳,车把上挂着红绸子,中间是朵绸子系成的大红花。三哥笑容满面,得意洋洋,像电视剧里中状元的场景一样。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三哥被前呼后拥,撕扯拉拽,不但不烦,还乐呵呵张着大嘴,露着两排对门牙,眼睛的余光一直在新媳妇身上。鲜艳的红围脖把新媳妇的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俊美善良之人。美玲和新英负责接媳妇,俩人拉着新人紧忙走,才护送到新房,避开那帮疯狂的闹婚者。
三嫂就这样进门了。她进屋后,安静地坐到炕角,修长的双腿沿着墙根,直棱棱地伸着,脚上一双崭新的千层底。捣着三寸金莲的老太太们极度不满,嘟嘟皱巴巴的嘴囔着:“你看看,现在的新媳妇都不盘腿,四仰八炸的样子,难看煞了。”三嫂低着头,不说话,似乎老太太们的话与她无关。新英听不下去了,冲着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凶道:“一边去,别碍事儿蹩脚的!”随后,又笑了笑,冲着我们几个略微大点儿的,指着三嫂说,“你们几个看好新媳妇,今天谁也不能欺负她。”我们几个点头接令,顺势围坐炕边,正大光明地吃起糖果和枣子,美滋滋儿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美玲端来一碗红糖水,三嫂摘去围脖的刹那间,老太太们又开始了新话题,“哎呦!还真俊呢!”“美人胚子,就是黑了点儿。”我不知道,那些围观的三寸金莲,为什么见不得人家好呢。三嫂多俊啊,黝黑的脸庞圆圆的,像个大苹果,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我的心就跟着跳动。
婚后,三哥和三嫂总是形影不离。三嫂两根长长的发辫,齐眉的刘海儿,悦动的眸子随着睫毛舞蹈,一说话就咯咯笑,圆润黝黑发亮的面庞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两人即使上坡干活的时候,也总是肩并肩,有说有笑。这和谐的情景,堪比神仙眷侣。那时,正上演《神雕侠侣》,三哥和三嫂因此被冠名。我和同伴们也很羡慕,总喜欢跟在他们背后,勾肩搭背,摇头晃脑,笑着,闹着。
村里的大人们说,门不当户不对之故,大娘和大爷瞧不起三嫂,经常无端责骂。二嫂嫉妒三嫂,也经常在大娘大爷面前告状,说三嫂带坏了三哥,俩人根本不干活,总是胡闹着玩,不是过日子的料儿。
我家和三哥家是地邻,干活间歇息时,三嫂经常在地边抹眼泪。母亲总是安慰三嫂:“多年媳妇熬成婆,老人都是那样子的。别多想,好好过日子,她三哥是个好人。你这样擦鼻子,抹眼泪的,她三哥也心疼啊。”幽默爱笑的三哥换了个人似的,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一个傍晚,一声怒吼,沿着巷子,传送到我家。“离了那个扫把星,咱换好的!”我担心三嫂,放下筷子,一溜儿小跑,来到三哥家。大门口已经站满了人,但是都只是听着,悄悄议论着。“两个老家伙真不是人,老三两个人挺好的,非要戳弄散伙了。”“就是,什么好家庭,还这么涨饱!”
院子里,大娘大爷正拍着桌子给三哥施压。
一辈子打光棍的大哥看不下去了,劝说三哥分家单过。分家了,三嫂一个人干自己的活。三哥被父母使唤得团团转。大哥觉得都是自家人,为什么要这么刻薄难为三嫂呢,所以经常偷偷给三嫂帮忙。村里人都说,三哥看事儿,明事理儿,可惜以前太听父母的话,连个媳妇也没人敢给他说。现在明白了,可惜错过了年龄。
后来,我外出求学,偶尔假期才回来。母亲总是感慨:你三嫂是个能人。地里的活,没有不会的;家里的活,更不用说。为人处世,比大娘一家强百倍也不行。可惜了,找到这么一家人,就是看她不顺眼。女孩子找婆家,找婆家,就得看婆婆,不讲理的婆婆绝对不可以找。我明白母亲的用意,也暗暗祝福三嫂能有好运。
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当再次回家,在母亲疼惜地诉说中,我听到了令三嫂雪上加霜的消息。
三嫂娘家无儿,妹妹招婿在家。那年,突遭横祸:父亲和妹妹相继因病去世,妹夫赶着唯一的驴车回原籍了。三嫂顾着娘家,就顾不了自家。在那个什么活都人工的年代,即使好男人,也累得七死八活。大娘和大爷却变本加厉责骂三嫂,二哥二嫂也冷嘲热讽。
寒假,一个漆黑的傍晚,小北风呼呼地刮着,似乎有夜猫子的哀嚎。三哥家的院子里,一场家庭风暴过后,三嫂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四邻八舍闻讯赶来,我也跟着火速冲到三哥家。三哥疯了一般,抱着三嫂,怒骂着:“你这傻熊玩意儿,怎么能抛下两个孩子呢?我们的女儿还不足一百天啊,你就忍心让孩子没妈了吗?”三嫂泪如雨下,“看在我们结婚以来没有红过脸的份儿上,万一我没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待两个孩子。说啥也晚了,我现在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送医院的拖拉机还没没有发动起来,三嫂就撒手归去了。三哥抱着女儿,领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哭有什么用呢?用心爱的女人为愚孝买单,自酿的苦果能怪谁呢?大娘说,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大娘还说,媳妇是褂子,没了可以再买。大娘还说,生身母亲只有一个,必须好好孝顺。对于父母的话,三哥言听计从。他觉得母亲的话都对,可是他却忘了:他两个孩子的生身母亲也只有一个,父母不是伴侣,褂子可以随便买,媳妇却不是随便娶。可惜,年轻的三哥不明白他是三嫂最后的稻草。
麦收时节,别人家的麦子都已经归仓,开始在地里忙着播种和除草。在邻居们的帮助下,三哥才把麦捆运到空荡荡的场院里。拖拉机一阵轰鸣,起场,堆场,扬场。我帮忙上锨,三哥端着簸箕开始扬场。他瘦骨嶙峋的腰身向左一转,双肩膀带动下,手臂轻轻一抬,悠扬的金色线条在空中划过,潇洒地落在地面上。饱满的麦粒,还不忘滚动一下胖嘟嘟的身子。一簸箕一簸箕的线条描绘下,一条混粗的麦岭子带着柔美的弧度出现了。我喝水休息的功夫,三哥呆呆地站着出神,不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似乎看到了三嫂。往年,三嫂总是第一个扬场,第一个收仓。扬场是个累人的巧手活,一般人干不了。只有每个家庭的顶梁柱,才可以胜任。三嫂开启了女子扬场的先例。三嫂第一次扬场的时候,场院边围满了人,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老先生,也不乏一些扬场的行家里手。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无不佩服三嫂是扬场把式。大姑娘小媳妇,是羡慕三嫂的能力,看着看着纷纷上场给三嫂上锨,明里暗里拜师学艺。小伙子们连连伸大拇指,羡慕三哥有福气。几位老先生也不住地点头赞许,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夜里,一场暴雨冲刷了世界。三哥的麦粒顺着道路流淌到湾边,一道道胖胖的麦粒干净圆润,格外引人注目。母亲让我去告诉三哥,自己和起早的人们,一起帮着打扫起来。三哥跟着我快步来到场院边,看着急急火火帮忙的乡邻们,仰头哭喊起来:“孩子他娘,你看见了吗?我可咋混?”过往行人,无不落泪。我觉得三哥太可怜了,一个人当爹当妈,还得扛起生计。可我还觉得老人的俗话说得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让他没保护三嫂呢?如果,他敢于和偏执的父母理论,也不至于此!
玉米秋收完以后,我和母亲去赶集。出了村子,田野里空空如也,一片片麦苗捧着鲜绿,随风招摇。不管是哪个方向,只要还有玉米秸子竖着,那肯定是三哥的。玉米熟了,干透了,耷拉下来,有的落到地上,等三哥空了直接拉回家就行,省了扒皮的工序。三哥抱着女儿,领着儿子,先忙着拾棉花。无论哪块地,只要棉花耷拉着老长,快要落地了,不用问,那准是三哥家的。母亲有意无意地感慨着。
我很奇怪,同样是媳妇,大娘怎么不敢惹二嫂呢。母亲长叹一声:你二嫂是个精明厉害人,能拿捏一家人死死的主要是她娘家有三个哥哥,动辄就来找事儿。你大娘大爷吓得大气儿不敢出,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二嫂的脸色行事。你二哥更是把你二嫂当心肝宝贝儿,捧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二嫂让他上东,他不敢上西;让他打狗,他不敢骂鸡。”
三哥和二嫂是地邻,二嫂信手牵羊三哥的庄稼是正常现象。这情景,我亲眼见过。那次,三岁的儿子告诉三哥,“那豆角是咱家的。”二嫂听了,黑着脸一顿骂:“小崽子,哪里是你家的。俺摘就是俺家的。你家又吃不了。”三哥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悄悄告诉三哥:“那豆角真是你家的啊,当时三嫂抱着孩子种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有桂林,当时俺们都在旁边放羊,还帮三嫂忙呢。”三哥点了点头,一声长叹,好像无关痛痒。
每个上坟的日子,三哥再忙,也不会忘记。我常看见他,带着儿女到坟头,摆上供品,烧纸,让孩子们冲着坟磕三个头。他久久地坐在那里,凝神看着,看着,目光呆滞,神情恍惚。直到天黑了,孩子们再三催促,他才缓缓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
十年后,村里大都翻新了房屋,只有三哥家还是依然如故。母亲常说,如果你三嫂活着,你三哥家早就盖楼了。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我还记着大娘经常说的那句话:“离了她,咱找好的!”十年了,没有一个媒人上门。即使孬的,也没有来说亲的。
一次,我回家路过三哥门口,发现坐着一个女人,不胖不瘦,看起来干净利落。我停车落窗,和刘奶奶打招呼。刘奶奶热情请介绍:这是你的新三嫂,你大娘那俩老家伙去世三年了,你三哥和俩孩子也终于有个做饭的人了。”那女人赶忙起身,笑着说:“俺也不认识你,俺是一个被前夫抛弃的女人,带着女儿来到这家。俺挺勤快,每天早早起来,把大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最后才把大扫帚往门后一竖,坐在这门口看人聊天。”刘奶奶挠了挠额头,忍不住问:“老三家,你为啥不把院子也打扫干净呢?你闲着聊也是闲着。”那女人笑嘻嘻地说:“这个家不如俺原来那家好。”刘奶奶两眼一愣神,和蔼可亲地说:“以后,这才是你家,好好鼓捣鼓捣吧。”
不管怎样,三哥和孩子总算有了个做饭的人,也算有个完整的家。
“还不走吗?”熟人打着招呼擦肩而过,我才回过神来。
我祭奠完母亲,转身看三哥。他盘腿坐在三嫂坟前,拿着酒壶,斟满两杯酒,饮一杯,倒一杯。我走过去,本想安慰三哥,却不经意冒出这么一句:“还想三嫂吗?”“想!那是我一辈子的疼!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你三嫂是三年夫妻,三世恩。下辈子,我还去找她。”“你有这份心,三嫂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以后,你也年龄也大了,让孩子们来就行了,也该走出来了。”“这么多年了,劝我的人数不清了,可是我对不住你三嫂啊,害她早早没命”,随后又苦笑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看她。”
落日余晖,映红西天。三哥还在坟前端坐着,俨然一座雕塑。坟头的狗尾巴草轻轻摇晃着。忽然,那不大的土坟缓慢站起,幻化成一个双手端着簸箕的女子。在夕阳残余的血色里,微笑着的面庞映下清晰的轮廓。她始终昂首挺胸,盯着远处,双臂抬起又落下。三哥茫然站起,不由自主地弯腰,起身,扬场上锨一样,起起落落。
金色的麦堆旁,长长的木锨在青年小伙子的力道下,“嚓——”一声插进麦堆底部,端出来满满一锨头,“哗——”一声倒进刚好回来的簸箕里。那个梳着长辫的女子,一扭身,麦粒在蓝天下翻身一跃,便沿着优美的弧线落地成金。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倒一扬,机械化流水线一样默契,简单中重复着麦粒的梦想。阵阵幸福的欢声笑语,在深蓝色的天际回荡不息。
而对二嫂娘家人是噤若寒蝉。体现了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深深地扎根在人们的心里。
这让我想到了雨果的悲惨世界。三嫂无论怎么与重男轻女的命运抗争,最终还是被重男轻女的洪水猛兽淹没了。
希望三哥化悲痛为力量,珍惜眼前人,不要让悲剧重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