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对，就是八岁，三月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在南兴屯的大地、山林、河流上。我记得父亲面向大街坐在门槛上，搓草绳。一捆稻草躺在他脚前，散发着稻子的香味。这对好久没吃大米的我，绝对是一种诱惑。母亲呢，在案板上切酸菜，刀口很好，酸菜被切成细细的丝儿，不服气的地泊在那。灶台的一只泥瓦盆揣着一块发酵的玉米面。不用猜，中午又是炖酸菜贴大饼子。每天都吃酸菜大饼子，吃得反胃，牙也倒了。我就想，要是有客人来，或者家里断电，电工老陈来，父亲会留他们吃饭，最不济是鸡蛋炒大葱，咸鸭蛋。好一点，宰一只鸡，炖野蘑菇，我捞着一点鸡汤泡米饭。嘴巴子油汪汪的，出去和伙伴玩，我好显摆显摆。
　　 快晌午的时候，生产队长李大壮，领着一个人进了我家院子，惹得粮囤旁边拴着的阿黄，一通咆哮。父亲站起身，制止住阿黄，李大壮没什么可看的，一脸黢黑，像黑锅底似的，整张脸的亮点是那口牙，白。我被李大壮身后的那个人吸引住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不是南兴屯的。他穿着蓝色的中山服，平头，眼睛细长，好看。他脚上的板鞋，一尘不染。尤其是他说话文绉绉的，让人很舒服。
　　 父亲两只手互相搓着，那动作像在搓绳。父亲窘迫地说，“队长，这是？”李大壮也不搭话，径直带着人进了屋。母亲也有些惊慌失措，愕然地盯着李大壮。李大壮指指我们空着的西屋，说：“下放知青小丁，就安排在你家了。反正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队里隔三差五给你点补贴。”话都到这份上了，父亲不答应，说不过去。这么着，小丁在我家住下了。
　　 母亲煲了浆糊，帮小丁糊了墙，父亲到乡上买了一铺炕席，小丁住进我家，隔不久，一天黄昏。鸟们归巢了，一树一树的鸟鸣，街上走来走去的牛马羊，让南兴屯一地的人间烟火。父亲和小丁参加完社员集体翻耕地回来，小丁的手里居然牵着一头瘦巴巴的黑毛驴，还是个母驴。李大壮叫他喂养队里这头毛驴，小丁只好把它带回睡觉的地方。天没放灰，父亲找来木头，木板，高粱秸秆，匆匆忙忙给毛驴盖了一个棚子，叮叮当当做了一只木槽子。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一头毛驴，日子就热闹起来。
　　 我和小丁给毛驴起了名字，叫四眼儿。毛驴的眼睛上边，长着两朵白毛，看起来就像眼睛，所以，小丁说，就喊它四眼儿吧。四眼儿来我家后，我经常跟在小丁后面，放四眼儿在田间地头吃草，割草，用木梳子给四眼儿梳理毛发，抓草蜱子，擦眼屎。有时，月朗星稀的晚上，偷一把苞米喂四眼儿，生产队下来青苞米，我俩白天踩点，夜里去偷青苞米给四眼儿吃。四眼儿渐渐胖了，毛色锃亮。走路虎虎生风，李大壮一高兴，给小丁加了工分，四眼儿必须下地干活了。
　　 小丁舍不得四眼儿去犁地，又没招儿，四眼儿是属于生产队的，它不干活干什么？小丁牵着四眼儿去队里，四眼儿被套在犁杖上，不服从小丁的吆喝，使性子，不拉犁。小丁的柳条鞭子，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这时候，人群中走出小花，二十岁的大姑娘，水灵的像桃花，小花说：“我试试。”大家投来诧异的目光，小花姑娘家家的，她会使唤驴？
　　 小丁说：“你，能行吗？”
　　 小花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小丁就把牵着四眼儿的缰绳将信将疑地递给她。
　　 小花耐着性子，脸贴在四眼儿耳朵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儿。四眼儿听没听进去我不清楚，不一会儿，小花照着四眼儿的后背拍了一下，四眼儿前蹄往地里一刨，身子一抖，小花扶正犁杖，犁铧冲着地核扎了一个猛子，四眼儿在前，小花在后，犁铧在中间，向着大地的另一端奔去。
　　 男人女人一片喝彩声，李大壮嘴里含着铁哨，啾啾吹了几下，说：“卧槽，还是俊女人好使，小丁啊，你要走桃花运了。”
　　 小丁的脸升起一朵红霞。小丁说：“队长，你瞎说什么？对小花多不好。”
　　 李大壮就拍着大屁股，拍得啪啪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女人，才怪！”
　　 李大壮走远了，小丁还在原地发呆。
　　 小丁喜不喜欢小花，我不知道，小丁看小花的眼神是温柔的。刚来那阵，小丁晚上在房间看书，记日记，我过来玩，他给我讲故事，讲城里的人和事，讲他生活在大海边，每天能看到许多船只、海鸥、海燕以及吃海鲜。他们三两个人，租一条木船，去深海钓鱼、钓虾，有时，穿着潜水服去海底碰海参。碰海参是偷摸干的，辽阔的海域有人看管。小丁他们巧妙地躲过看海人的视线，潜入大海。偷来的海参因为是野生的，会卖个好价钱，一家人过个厚实的年，添几件新衣裳。小丁在城里有个喜欢的女孩，父亲是某局副局长，母亲是重点高中语文老师。小丁到农村体验生活时，女孩也被分派下乡，却在另一座城市。两个人就断了音讯，写信，写了一大摞，不知往哪邮寄。小丁了解个大概，好像女孩在本溪，具体哪个村屯，他不得而知。他俩是大学同学，不同桌。小丁爱打篮球，经常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和球鞋出现在学校的篮球场上，投球上篮的姿势像一头矫健的狮子。很多女学生追逐着他的身影，并喊他是男一号。学校与兄弟学校篮球比赛，小丁准夺第一，昔日的辉煌，风一样吹走了。小丁忘不了，女孩灿烂的眼睛，有一次，小丁打完篮球，浑身汗湿，往宿舍走，女孩堵住他，塞给他一杯橙汁就急忙忙跑了，小丁不好意思开口表白，女孩也许害羞，就等着小丁张嘴。走着走着，各奔东西了。小丁也恨自己，为什么不主动一点呢？
　　 小丁对着四眼儿，说些心里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着说着就笑了。四眼儿显得很安静，不像白天犁地拉车那么烦躁。小丁和四眼儿形影不离，下雨天，不能干大田的活儿，小丁就搬一把椅子，坐在四眼儿的房子里，看书，四眼儿站着，或者卧着，陪着小丁。
　　 四眼儿不久，起兴了（北方人对牲口发情，叫起兴）。四眼儿发情了，有了脾气，不爱拉车，还动不动翘蹶子，差点踢到队里的妇女。李大壮一看，乐了，额头的皱纹都乐开了，“小丁，你小子有种，这四眼儿快八岁了，还能起兴，全是你的功劳啊！也对，你是男的，四眼儿是母驴，搁一起待久了，闻着荷尔蒙味儿，也会起兴，嘿嘿。四眼儿有公马配对，你咋办？小花，人家黄花闺女，你仔细掂量掂量，留在南兴屯不走，可以考虑考虑……”李大壮把话挑明了，小丁的心呼哧呼哧，喘得厉害。
　　 小丁牵着四眼儿，过了河，去邻屯找雪青马配对时，叫上我。小丁叫上我是为了避嫌，小花的爹妈再三警告过小花，不许和小丁走得太近，小丁迟早要回城的，他俩不合适，门不当户不对的。小花不是这么想的，小花觉得，人和人之间讲究的是缘分，小丁来南兴屯体验生活，就证明他们的相遇是缘分。至于小丁以后回不回城里，她不去想，爱了就是爱了。小花就在晚上，劳动间隙，给小丁织毛衣，织围脖，手套。南兴屯的冬天特别冷，小丁细皮嫩肉的，老太阳怎么晒也晒不黑的脸蛋，不知迷倒多少女子呢。小花想着想着，手里的织针就走神了，脱落一扣，小花就骂自己，没出息，重新续上一扣。小花参加生产队劳动，毛线和织针就揣在对襟小褂里面兜里，她选择比较短的织针，这样揣着也方便。闲下时，小花躲在碧流河边的柳树底织毛衣，这一切被杏仁嫂子看到了，杏仁嫂子被一泡尿憋到这里的，杏仁嫂子笑嘻嘻地说：“是不是给心上人织的？不用猜，一定是小丁。屯里其他的男生，你看不上。啧啧，这针脚，这手工，真好，谁娶到你，谁享福了。”
　　 小花推一把杏仁嫂子，“去去去，俺是给自己织的好不好？别乱说啊。”
　　 杏仁嫂子说：“女孩子稀罕颜色鲜艳的毛线，你这灰白色的，不是给男人织的，骗小狗呢？”
　　 小花说：“就是给我自己织的，你爱信不信。”小花起身，去了河上游，那里的刺槐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小花的心，突突突跳。她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喜忧参半。
　　 小丁牵着四眼儿，实际上，四眼儿在前，小丁在后。是四眼儿牵着小丁，我一路小跑，跟在四眼儿和小丁后头，过河的时候，小丁把我抱到四眼儿的背上，我害怕尖叫了一声，小丁说：“没事，我抱着你。”小丁和我挨得那么近，他嘴里喷出的烟草味，清淡的香，很诱人。他的肩膀很宽，手的力气也大。四眼儿很合作，没尥蹶子，过了河，小丁抱我下来，我真想赖在他怀里不下来。我觉得，那次我很不要脸，竟然迷恋小丁的怀抱。
　　 邻屯生产队养着几匹马，我们去的那会儿，马下地干活了。他们队长，王大下巴在生产队大门口杵着，见我们来了，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李大壮和他打过招呼，他才等在生产队门口。他说：“马一会儿就牵来了。你这头驴，经得住一匹大马骑吗？妈呀，就怕散架了。我可赔不起，告诉你啊，小丁，出了事，可别找我。”
　　 小丁说：“李大壮队长不是和你过话了吗？过话了，出了问题，也找不到你。再说，我们这毛驴，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试一试才知道的嘛。”
　　 雪青马被一个人牵回来了，的确高大威猛，膘肥体壮，作为种马，它是称职的，王大下巴说：“看，我们的雪青马，配你那驴，绰绰有余。”
　　 四眼儿这家伙，一点不给我们长脸，它拽着小丁，直接扑了上去。小丁嘱咐我，往后躲躲，去别处呆着。我不肯走，我还没见过驴和一匹马在一起的场景。我不走，王大下巴嬉皮笑脸说：“看就看呗，早一点熟悉一下，也不错。”小丁就剜他一眼，嘟哝了句：“一肚子坏水！”
　　 我没走多远，就在一棵杨树后，不远不近地观看，四眼儿是如何被一匹马趴在身上，王大下巴，还在一旁帮着雪青马结结实实趴着四眼儿。我也不明白，四眼儿是疼了，还是咋的，它在呻吟，闷哼，身子朝前倾斜着。那一阵儿，我想起家里养得大公鸡，踩在母鸡后背，使劲扎一下的镜头。我的心咚咚咚，跳。我发现自己有点早熟，很可怕。雪青马趴了很长时间，恋恋不舍地下来了，整个过程，小丁也看了，小丁脸红一阵，白一阵。王大下巴说：“回去，跟李大壮说，没怀上可以再来找雪青马，怀不怀上，也得给我十块钱。”
　　 小丁说：“十块钱，有点多吧。”
　　 王大下巴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李大壮红嘴白牙说好的，十里八村打听打听，我们的雪青马是一顶一的好种马。它的儿孙后代遍布十几个村落。”
　　 小丁“哦”了声，拽着四眼儿往回走，背后是王大下巴的嘀咕声，“找种马还想省钱，睡人家老婆倒是不花钱，那得两厢情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小丁使劲拽着四眼儿，喊了我一声，“走，回去！”
　　 四眼儿来时兴高采烈，回时耷拉着脑袋。那一次，四眼儿就中彩了。四眼儿怀孕了，李大壮说：“这绝对是奇迹，四眼儿一头快要死得驴，硬是被小丁养活了，下了骡子，就给小丁记二十个工。”小丁因四眼儿怀孕，不下地拉犁耕地，也沾了它的光，只管照顾好四眼儿。
　　 沿着碧流河岸，遛四眼儿，这阶段，小丁习惯叫上我，那天中午，小丁在我家喝了两碗饸烙面，就牵着四眼儿出去了，他这次没叫我去，我感到好奇，就悄悄尾随他和四眼儿，七拐八绕，去了碧流河上游。那块儿很静，阳光透过庞大的刺槐树，在大地上泼一片片金光，小丁将四眼儿拴在一棵橡树下，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掏出兜里的书，看一眼，心不在焉。
　　 小花是抄小路来的，身上扎着苍狗针，小花的怀里抱着一样东西一抖开，原来是她织的毛衣，她让小丁穿上，看看合不合身。小丁穿上，正合身。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能不合身吗？小丁夸小花手真巧，可是，他不能要，接受了毛衣，就表明小丁接受了小花。小丁不想伤害小花，他心里住着那个女孩。
　　 小花说：“你不要多想，我是怕你过不惯乡下的冬天，所以，丁哥哥，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妹给哥织件毛衣，不稀奇。”
　　 小丁勉强收下了，小丁说：“我给你钱。”
　　 小花说：“不用。”转身抄原路走了。
　　 下午，小花的娘气势汹汹找到小丁，指着小丁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勾引我闺女，听好了，你离我家小花远一点，你一个城里读书人，走了，拍拍屁股，伤害的是我家小花！”
　　 小丁说：“没有的事，你误会我了。”
　　 小花的娘说：“那你干嘛收小花织的毛衣？”
　　 小丁把毛衣还给小花她娘。
　　 傍黑，小丁牵着四眼儿回来了，小丁从那晚起，不爱说话，我去他房间，没有以前的热情，他说：“我想静一静，你自己玩吧。”
　　 小丁不单不爱和我说话，也不爱搭理我父亲母亲，往常，家里做什么他不挑剔，也吃什么。慢慢的，小丁会在周末的时候，去乡里买一把芹菜，一块五花肉，扔在厨房案板上，说：“老吃你们的，不得劲儿。”
　　 之前放四眼儿，他愿意叫上我，现在，他一个人不言不语，牵着四眼儿遛达，吃草，一个人割草，一个人和四眼儿下田，四眼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它不用拉犁干活，就负责吃好喝好。小丁的变化还不止这些，八月十五中秋节，小丁突兀地在在饭桌上说，他要搬到生产队房子里住，方便照顾四眼儿，四眼儿生崽子，黑白离不开人，在生产队那，也不怕影响别人休息。父亲愕然，惊讶，感到很突然。母亲也是，小丁这么一个人，住在我家里快一年了，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处长了也有感情。父亲说：“是我们待你不好，你要离开？”母亲说：“生产队房子，四面漏风，冬天可怎么过？小丁，婶子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出来，我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