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一缕墨香润泥土(散文)
初冬的天气,明显有了几分凌冽。
早晨,头顶飘着的细雨并不能阻止“县文化馆送文化下乡采风团”一行人的热情,车子在路上疾驰,心却早已飞到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关于村庄,从来都不失泥土的味道,而卯上堡,单是名字就能显其泥土之厚重。
出县城向东,行程十多公里即到卯上堡。这是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村舍紧凑地聚集一处,背靠丘陵面向小河,与徽县泥阳镇接壤。和普通村庄无异,世代以农耕繁衍生息。在卯上堡的山梁、沟湾中行走,你会发现一些原生的乡村符号已经被现代化取而代之,然保留下来的那些亘古不变的,被岁月雕琢得更有质感,灵魂凸显。有些东西,岁月之河是冲不走的,比如村子偎依的堡子山,依靠着的山梁,信仰中的古柏树,枕着的洛河水,还有淳朴的民风……这些村庄的血脉,被光阴过滤,沉淀,历久弥新。如陈年老酒,也如一首老歌,入心入魂。
晌午,天空的云层渐而散开,云缝里可见阳光躲藏的影子。天气识得人心,它要为初来乍到的尊贵客人们一表地主之谊,更不愿浇灭了乡亲们期待的热情。几束阳光时不时从罅隙间腼腆地探出头来,好奇地俯瞰着这里的一切。村子服务中心门前,几张大桌台一字摆开,铺上毛毡,抹平宣纸,笔墨颜料呈上,家用碟子碗碗作砚,十多位书画家从容施展才艺,饱蘸笔墨抒发情怀。
须臾间,广场上热闹起来。往日宁静的村庄,氤氲缕缕墨香。
人们疑惑而又好奇地围上来,他们见惯了手里撰䦆头把的,倒是很少见手里耍笔杆的,第一次眼见这么多能写会画的人,甚是稀奇。
男女老少全都冒了出来聚集到广场,把案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书画家们挥笔写字作画,嘴里啧啧赞叹不已。目光里全是新鲜、新奇、佩服、羡慕,多像上个世纪乡村放电影,一顿精神大餐让村民们大快朵颐,身心愉悦。
起初,人们只是怯怯地围观,几句寒暄便融化了彼此间的一层薄冰。有人压低嗓子轻轻试探: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副对联?有人壮起胆子问,是否可以给他写一副中堂、画一幅画?
可以!可以!都可以的!
于是,人们要字画的热情成了小河的水,一波高过一波。
有人得到一幅字还想得到一幅画儿,要了山水还想要花鸟,还说不光现在家里要挂,还要预备一两幅等儿子长大娶媳妇时布置新房。有人因为自己快到手的“熟肉”被他人先下手为强,气得脸红耳赤……
书画家们热情高涨,忙得滴水未进,只顾低头伏案挥毫,一点一画皆带诚意。草书、行书、楷书,白纸黑字可见功夫;挥笔之处,如行云流水,若清风送爽,令人悦目亦悦心。再看那富贵牡丹娇艳瑰丽,菡萏出水袅袅娜娜超凡脱俗,葡萄晶莹剔透诱人垂涎,雄鸡引颈高歌唱红旭日……这些一度深居大雅堂室的艺术之作,当它在乡村亮相,走进寻常百姓家的时候,想必它会更加焕发生命的力量。
卯上堡人对字画的喜爱,出人预料。毕竟,字画历来属雅赏之物,和普通老百姓尤其是乡村百姓之间,无形中有一层隔膜。那些具有一定水准的作品,就像高高挂在枝头的金果,只能仰望而不易摘取。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大家当然是谁也不肯错过,便有了眼前供不应求的场面。
天色向晚的时候,140幅作品无偿送到乡亲们手中,大家这才满心欢喜散去。
广场渐而安静下来。斜阳露出笑脸,给卯上堡涂上了一层金色,村庄明朗祥和。村前的菜地里,大白菜绿意盎然,蒜苗青青,余晖光影之下,仿若田园写意画卷,泼墨晕染,意蕴悠然。
卯上堡,我生于斯长于斯。十八年的喂养奠定了我对其深厚的情感。看着乡亲们围着案台争先恐后要字画,我并没有以为有失文明,倒是感觉欣慰和一丝丝隐痛。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神,有一种渴求,还有被遗忘许久的缺失。我忽然觉得:文化艺术,不能只属于象牙塔中,若是根植于乡村,与百姓亲和,才能展现自身最高的魅力。
也许,普通百姓并不懂得字画的价值意义,但只要喜欢,便有了意义。家中挂的艺术作品,也许连自己也不够看懂,只因喜欢,便对艺术有了敬仰。或者父辈告诫子孙以此为榜样,做有文化之人。当然,子孙后代也会因此受到熏陶,萌发对文化艺术的向往和梦想。如此,书画艺术的价值和意义就非同小可了。
那天有几个孩子放学,也来挤到人群中观看,兴奋得不知所以,还说他也要学,长大了当书法家和画家。小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触动了我的心扉。
儿时的印象中,昔日巴掌大的卯上堡差不多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农民生活也像粗粝的泥土,但却不乏文墨气息。
台台上住的汪叔,据说是老牌师范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生产队的各种标语和宣传牌,几乎都出自他手。他写的貌似隶书,字体圆润,笔画流畅,村里谁家红白喜事的对联,就请他帮忙。
还有一个写家,是坝里住的王叔,其实他和汪叔家只隔村中间的一条路。王叔不仅会写,还会画,虽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但天赋可见一斑。早年村里的宣传画,非王叔莫属。他喜欢画虎、画梅,腊月就画中堂、写中堂、写对联到集市去卖。他画啥像啥,还会扎花灯,唱戏,扮演孙猴子活灵活现,那叫一个绝。改革开放后,他就帮人家写碑文、刻碑子换取报酬。以前村口青山绿水的壁画,就是他创作而成。
汪叔和王叔,都是卯上堡人心中的能人。受他俩的影响,有些孩子也学着画画写字,后来虽没有成为气候,倒也给贫乏的乡村生活增添了趣味。
家父文化程度不高,但喜爱字画。我家的中堂,不是画就是字,尽管都是泛泛之作,可父亲喜欢。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山水中堂,画面上奇峰罗列,山上红叶欲燃,飞瀑如练,远处江河滔滔,白帆点点……还有楷书《朱子治家格言》吊屏,娟秀干练,清雅隽永。儿时读那经典语录,其中半生不熟的冷僻字和似懂非懂的句意,并无碍对的我潜移默化,一粒梦想的种子,悄然播在一个乡村孩子心里,乃至扎根发芽。
父亲从县城请了一位会写字的朋友来家里做客,他洋洋洒洒的书写样子,惊得我目瞪口呆。自此,我常常躲在小房子里,一小瓶墨汁,一支小楷笔,一卷油光纸,开启了儿时的书法大梦。“大雪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落笔,方知写毛笔字不是游戏,看人家那样挥洒自如以为易如反掌,自己手却不听使唤,难如登天。单是那“三个飞”垒成一个的“飞”字,着实难煞了人,可怜揉成一堆的纸团,嘲讽似的躺在桌下。倒是那诗句,背得滚瓜烂熟。长大后想起,暗笑自己年幼无知,不自量力,不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
得益前人影响,上中学后爱上了美术专业。工作后仍痴心不改,胡乱买了诸如颜真卿、赵孟頫、柳公权、欧阳询等名家字帖,胡临乱摹。胆敢班门弄斧,给连队会议室写展示牌。布置教室、办学习园地,为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糟蹋了无数纸张,才勉强选了不那么丑的来凑数。文卫科来检查工作,问黑板上方的标语谁人所写,听他们好评,囧得我脸烫耳热。
这次“送文化下乡采风活动”,如一滴甘霖悄悄浸润泥土。在农村逐渐城市化的今天,乡村更需要文化,书画艺术不光属于上流阶层,更应该深入百姓之家。希望的田野上,不光禾木葳蕤,还应该文墨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