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番瓜菜卷卷(征稿•散文)
深秋,天高云淡。母亲趁着做饭的空档,把成熟的番瓜码在厨房的角落里。番瓜个个都熟透了,体表起一层白霜,把自己保护起来,迟滞腐烂,留存久一些。
母亲对吃过饭就回城的小弟说,走的时候给你周叔捎去几个番瓜,也让他们打打牙祭。
小弟爽快,应下。却又小声对我说,新鲜不,姐,听没听说用番瓜打牙祭。
现在好吃的太多,我们老年人还是喜欢原汁原味的老东西。母亲像自言自语,又像侧面解答小弟的疑惑。
那倒是,每年给周叔送番瓜,他家大姨都如获至宝,说拿它蒸出来的馒头,口感甜糯糯的,可好吃呢。小弟话锋一转,我与他站在一起,只有笑的份。
马上开饭。随着母亲的话音,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儿。
又是番瓜菜卷卷啊!父亲也闻到了,他推推鼻梁骨上下滑的眼镜。
咋地?你不吃?母亲回头瞪大眼睛要开腔。
我揣摩着大事不妙,急忙冲父亲眨眨眼,多鲜美的番瓜菜卷卷啊,今年第一次吃。这可是我们很小的时候,我妈的独家发明,然后传至众邻,谁不夸赞好吃得很呀。我尽量提高音量,明显在讨好母亲。
母亲听我在夸她,高兴起来,就是,这要是在过去,你吃得着么!
我们家吃得还少么?父亲若有所思,他走到卧室,把眼镜摘下来,放到眼镜盒子里,返回来坐到饭桌前,那几年,从番瓜嫩得掐出水到它们老得掐不动,一直没断顿过。
你啊,是老糊涂了,那几年是哪几年?那几年谁家不是一个样。那几年,哪有现在的馅料。你还得感谢番瓜,那几年填饱了你多少次饥肠辘辘的肚子呢!母亲感慨起来。
我接过母亲端着的笼屉,里面摆放着六条番瓜菜卷卷,它们白花花,热腾腾,个个体型饱满。我拿起一个来,看着露出菜馅的一端,呵,淡黄色的番瓜丝,白色的粉丝,绿色的韭菜,其间夹杂着甜酱炒熟的肉丁。咬一口,喷喷香。爸,你快尝尝,这个真得香。小弟接腔,姐啊,就一番瓜菜卷卷,它得多么香。
母亲看我们一圈,说了句,这要是二妹在,就好了。
二妹电话里说,忙完这阵子就回来,她可想吃您做的番瓜菜卷卷呢。我汇报二妹的情况,安慰着母亲。
二妹对番瓜菜卷卷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刻骨铭心的执念,不像小弟看到番瓜菜卷卷就头大。
想起二妹小时候的一些情景。
天气转暖,春风荡漾,父亲把多粒饱满的番瓜种子埋进院子一隅。不几天,番瓜苗儿齐刷刷破土而出,它们一枝嫩杆上顶着俩叶瓣瓣,挤挤挨挨,喜气盈盈,晒着明媚的阳光。父亲把育好的番瓜苗子你家二棵、他家三棵的分给邻居们。我们家因为人多,在自家柴草垛不碍事的边上,种下四、五棵。
傍晚,忙了一天的父亲,一边洗手一边吩咐围着他转的二妹,你去给番瓜浇浇水。二妹拿着盛满水的舀子一流小碎步,她屁颠屁颠,跟着父亲。父亲还没发话,她就把一舀子水一股脑儿泼向番瓜苗苗,还仰着头冲父亲憨笑。
你个傻妮子,全倒上了!小心把苗苗儿呛死。二妹看父亲有点不高兴,水舀子也不拿,抬脚跑回来,扑进母亲怀里。母亲见状,温柔地拍拍她的脊背,没事的,爸爸是告诉你,苗苗也像你一样,水喝多了,肚肚不舒服。你想想那次你一碗水喝下去,肚肚疼了吧。
二妹捂着肚子,不能喝多,记住了。
晚上,温暖的风敲击窗棂,月儿渐渐地爬上来。母亲哼着摇篮曲,看看熟睡的二妹,对着父亲叮嘱,以后不要吓二妹,她心实胆小呢。父亲点点头,好,我以后会注意。夜,静谧,天空里月儿伴着星星,人们进入梦乡。其实,母亲是心疼二妹,自己曾动手打了她。
番瓜攀附柴草垛爬上墙,大朵大朵的黄花在浓稠的绿叶中开着,二妹的任务就是每天守着它们。
夏秋交替,傍晚的火烧云把夕阳快要赶下场。二妹拖着父亲的大手,使劲摇晃,去看看么。有啥好看的,我忙着呢。父亲刚要发作,想起母亲的嘱咐。他抱起二妹,走,跟着小妮子看看。
父女俩蹲在地上看得很仔细,连母亲到了跟前都没发觉。你们干啥呢?母亲怕吓着他们,压低声音问。
嘘,别说话。父亲故意做样子。小心二妹的瓜瓜。
番瓜坐果了?母亲心头一喜。
二妹的小手,指着被柴草遮没的一处番瓜蔓藤,喏,在那里。一个小拳头那么大的番瓜顶着个花,炫耀在橘红色的夕阳下。好好好,不用几天,我们也吃番瓜水饺。母亲承诺着。二妹拍掌,终于要实现心中渴望了。
我们家第一次吃番瓜菜卷卷,母亲做得非常简单。番瓜用擦床子擦成丝,放点盐,腌出水,挤出多余的水分,然后点几滴豆油,搅拌均匀,调好备用。母亲把活好的面擀成一张大饼皮,铺上拌好的番瓜馅,从一边卷起来,如蛇一般的长面卷,被母亲放进笼屉,父亲早已把水烧开,母亲乘着四散的热气把笼屉放进锅里,盖好锅盖。静待二十分钟后,香喷喷的番瓜菜卷卷出锅了。父亲喊一嗓子。在外面疯玩的我们脚跟脚进屋,聚在饭桌前,看母亲一刀刀切好菜卷卷,然后分给我们。
二妹捧着菜卷卷出门,我们不明白,她要干嘛?母亲也不明白,只招呼我们,快吃,快吃,我去看着她。母亲尾随二妹出去。
二妹来到番瓜跟前,看看好吃的菜卷卷。你们可要使劲长,我们一家人也会吃上饺子的。她的眼睛雾化,几滴眼泪相跟着流下来。
母亲抱起二妹,二妹,乖乖。咱回家吃饭。
在母亲肩头,二妹看着阳光下,随风摇曳的绿叶,开心地对母亲说,番瓜花儿答应我,它们会结很多很多番瓜,让我们一家人可劲吃。
逝水年华,似水柔情。
柴火垛还是老样子,番瓜花比以前少了。
二妹要求母亲再做一次番瓜菜卷卷。你个傻妮子,就好吃这一口啊!母亲虽然如此说,她还是做了番瓜菜卷卷。
盆中的馅料,有肉,有海米,有木耳,番瓜丝变为添加最少的辅料,母亲倒入多多的花生油和香油,盆中的馅料再不寡淡。
母亲挑了没有人的时候,对二妹说,二妹,我们很后悔,你小时候为啥就没给你单做几个饺子呢,还打了你,这个事我们一直惦记着,抹不去……妈,过去了,也怨我小不懂事,不知道父母拉扯我们几个不易。都过去了,您和我爸别再提了。
当我进屋里的时候,母亲和二妹彼此已经抹平了横亘在她们心中,最深的那道有关番瓜饺子的鸿沟。
二妹到了出嫁年纪,寻了心仪的人。母亲和父亲看着那头送来的日子,白天黑夜地忙着给二妹置办嫁妆。
咱可不能让婆家对二妹看小了。人家有的咱也有。父亲的烟火一明一灭,他抽出空隙对母亲说。哎,她的比大妹的多。父亲点点头,就得这样。可别亏了二妹。黑暗中,二位老人不再交流。
二妹再来娘家,带着小外甥跑进来,姥姥,妈妈说要吃番瓜菜卷卷,可不可以给我加个火腿肠。
二妹装腔作势欲拍打孩子。父亲拦着,你不能打孩子,不就加个火腿肠么!现在咱宝宝要啥有啥,你可不行打。
二妹趴在母亲耳边嘀咕。母亲举起擀面杖对着父亲,你个老东西,当年还胡说了些啥!
其实,小时候的二妹去邻居家玩,看到人家吃饺子,她从没见过。回家跟父母要饺子吃,那时候我家人口多,哪有吃饺子的条件。父亲骗二妹,我给你种个瓜瓜,它长大了,咱就吃饺子。父亲道出二妹守护番瓜的原委,并暗自神伤,那时候你妈不是不会包饺子,是因为菜卷卷节省用面。
转而,父亲又对母亲说,咋滴,不对吗!你还说因为不会包饺子,自学成才给我们发明了菜卷卷。父亲的话一扫我们心头阴霾。母亲赶忙撵着他去烧火。
确实,在捉襟见肘的那些年,吃饺子是过年才有的快乐。当时我们吃到低成本,又能填饱肚子的番瓜菜卷卷的那股快乐劲不亚于吃上了饺子。
感念小时候母亲的番瓜菜卷卷,经年留影,那是楔进岁月的深厚馈赠,亦有永远铭记于心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