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青河边草(散文)
时逢金秋,杭州新晋赏花网红打卡点“径山花海”,游人爆棚。周末,我和家人也赶趟扑进花海。眼见波斯菊、千日红、醉蝶花、向日葵等十多种花卉竞相开放,融汇成姹紫嫣红名副其实的鲜花海洋。徜徉在香色撩人的花丛中,爽心悦目,满眼喜乐。
“我言秋日胜春朝”。早在千年前,诗豪刘锡禹就唱响了一曲昂扬奋发的颂秋之歌。今天的我们,没有理由不来拥抱秋天。
中午时分,我们学着杭州本地人,在园中的草坪上铺设好露营地垫,摆上自带的水果、熟食和点心,吃喝起来。
眼前,一个总觉熟悉的身影缓步走过。
是她吗?不敢确定,但我还是轻轻地试探着叫了一声:“若兰。”
她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我。
真是若兰!
……
若兰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们同一年出生在长江下荆江段九曲回肠的中洲子河畔。
隔壁刘奶奶总说我们命好,躲过了1954年的大洪水才跑了出来。
依稀记得大人们说,一岁前,每至夜深人静,若兰特别能哭闹。我呢恰恰相反,很静,一觉睡到大天亮。
生下来就长得瘦瘦弱弱的若兰,到了上学年龄还没有修炼成七仙女模样。但她脸上总是洋溢着喜气,微微笑一下,右嘴角的肉色小痣就会躲进浅浅的小酒窝,惹得左邻右舍没人不喜欢她。
若兰何时启蒙上的学,就读在那所学校,我没了一点印象。反正,小学三年级,我们在毗邻公社的一所小学成了同班同学。对我来说,这是一段值得珍藏的小确幸。唯一留下些许遗憾是我们没能成为同桌的你,要不我和她之间就会多一份在课桌上刻画楚河汉界演绎抢位置争地盘的童趣。
进入三年级,有了间周一次的作文课。初写作文,一下子成了学龄初期孩子们的死穴痛点。每每作文,手中铅笔总会十分无辜地成为我的磨牙棒。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次作文,若兰写了这么一段话:“我打着赤脚在小雨中走着,一阵冷风吹过,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作文讲评时,老师对这个“鸡皮疙瘩”大加赞赏,说这个词用得如何如何的好。
老师盛赞时,若兰是否有红过脸,课堂里我没敢扭头细看。现在回首依常理想想,那个时刻,她心里应该是美滋滋的。
这是我第一次有幸见证若兰的天赋异禀和灵气,看到一枝本可以大放异彩的小荷刚刚显露出尖尖角。那节课上,若兰凭着一身鸡皮疙瘩把我彻底征服。这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成了我课堂作文的偶像和天花板。
我们生产大队在这个学校就读的学生,仅有我和若兰,无形之中这也成了绑牢我们革命友谊的又一根纽带。因此,和若兰同学期间,我们基本一同上学一道回家,少有单独行动。那时候,学校不供给学生午餐,同学们大都自带饭菜去学校,到中午,饭菜早就凉透了。可我们没有N选一,所谓饥不择食狼吞虎咽,恰是我们午餐吃相的真实影像。几乎每次吃饭前,我和若兰不分谁带了炸鱼小荤,谁装来咸菜素食,总会把两份饭菜匀好,再来有福同享。逢上雨雪天,偶尔,她或我哪个没有带伞,我们都不忘相互邀约,同撑一把油布雨伞走完学校和家之间的四公里路程。
现在想想都觉可惜,那时的我们怎么就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一个天堂般的杭州呢,怎么就不知道人形蛇精和凡尘书生还可以相逢在断桥,并借着一把雨伞来情定终身。不然,我们那么多次拥挤在油布伞下,或许就不会每次都那么循规蹈矩那么本分淡定了。
三年级下学期开学第二天,放晚学时还艳阳高照,刚走到距学校不到三百米的防洪大堤上,江面突然生成了迄今为止我唯一见过的现场版龙卷风。刹那间,乌云蔽日,狂风裹挟着暴雨以雷霆万钧之势碾压过来,我们立马回头向学校奔跑。一阵大风刮过,若兰顶在头上挡雨的书包一下被吹落滚下堤坡。瞬间发生的事,她被吓懵了,随后呜呜大哭起来。我二话没说,连跑带滚下到堤脚给她把书包抢起,揪住她的衣服跑回学校。是不是有那么一丢丢英雄救美的味道。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奋不顾身,虽此生唯一,却也无悔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现在回望那惊悚一刻都心生余悸。假如这龙卷风的中心不是沿着江面向下游移动,而是直接朝我们这边横扫过来,我们都会一飞冲天,最后不知飘向哪里。
两个邻家小孩,如此这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完全不懂这可能是用了三生三世才修来的缘分。
寒来暑往,时光就这么任性地在我们的无忧无虑和天真无邪中悄悄流淌。一路走来,我和若兰没有过别扭,也没有滋生出如今的小萌孩们早就懂了的彼此间的异样欢喜。
我们就如上学路边司空见惯的两棵小草,悄悄地生默默地长,不知不觉间,我们携手升级到四年级,也都到了十岁。
这个十岁生日,没有“祝你生日快乐”,没有蜡烛蛋糕,没有任何让你感动让你回味的仪式感。所有的,只有注定要被我们一生铭记的非比寻常。
这一年里,先是有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到十月间又摊上长江中洲子人工裁弯取直大工程。前者,是非功过,不是我这样的草野之民可以认定评说。而后者,来得直截了当,使我们泪别故土背井离乡。在我的记忆中,差不多有大半年时间,我的父老乡亲们,一边喊着革命口号,隔三差五就来个隆重集会聆听最高最新指示,一边没日没夜忙着移民迁徙,拆屋搬家建房,整地播种抢收,在即将成为故道的长江南岸外滩筑起的堤垸内举洪荒之力建造新家园。
可怜若兰,侥幸躲过了洪水天灾,却没能逃避掉人祸。是年,她爸爸在拆除老屋时不慎从屋顶摔下不治身亡。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家的摩天大厦轰然倒塌。若兰辍学了,她的最高学历定格在小学四年级肄业。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么?她才这么小年纪,就拿到这么一个不可以再烂的人生剧本。按理,这么质朴至诚的女孩应该被眷顾,上帝之手应该长久地轻放在她肩上。
往日一路欢歌笑语的上学路,少了若兰,多了我的孤独。至小学毕业前,时光轮盘每次转动到星期天和寒暑假,我时不时还会去她家叫上她,结伴去割牛草,寻猪菜,捉鱼虾,砍烧柴,拾粮食……农家小孩,只要太阳没有下山,就没有躺平,这是维持生存的必修课。
是啊,我们的童年里没有阳春白雪,没有宛如万花筒般的诗意远方。我们拥有的,是女孩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来一盘的抓石子,是男生用鞭子抽得旋转不停的自制木陀螺,是嘴馋时随手从菜园里摘来就可以大口大口吃下的豆角黄瓜,是放学后我们在田边地头寻来的一篮又一篮能让小猪猪快快长大的菜梗嫩叶。用现在的生活尺子来量度,那时候的我们真穷也苦,所幸我们没有现时孩子们为了成绩排名而暗暗涌动在同学间的较劲内卷,没有为了赢在起跑线上放学后还要赶去培优班兴趣班时的焦虑纠结。
老实说,在那些几乎可以随心而动自由飞翔的日子里,我们也有在谷子黄了就开始期盼能在大年三十的团圆饭桌上大块朵颐,尽兴地吃鸡吃鱼吃肉,而不用看着碗里想着锅里这样算计着看菜吃饭的小小烦恼。令人宽慰的是,我们都没有因此而鄙视忘却童年,没有因此放弃在一桩桩一件件童年往事上涂抹出炫目的五彩,我们依然喜欢听听喜欢唱唱“桃花红,李花白”类的乡村童谣。
长江故道的外滩,地平土肥,不到二年,水叶草(我们乡下就这么叫)和芦苇就强势崛起占领了整个滩头,再也望不到边的绿色外滩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和避风港。每逢春暖,外滩上刚刚破土而出的芦笋,嫩、脆、甜,生吃熟食都有自然美味长留唇齿舌尖。时至端午,我们隐没穿梭于芦苇丛中,虔诚地采摘下一片片宽大绿嫩的芦苇叶,洗净煮熟,用它包裹糯米猪肉粽,屋内屋外飘悠的都是芦苇叶特有的清香。水叶草长得密密实实,一窝草就是一块天然海绵垫。当我们累了乏了懒了,躺在这样的软垫上,常会收获好梦一场。如遇烈日或阵雨,我们就把芦苇上面部分的叶和杆拢扎到一起,打造出一个临时遮阳避雨棚,尽情享受芦苇的蔽护。
搁在如今,对那些向往绿水青山的现代城里人,这样的芦苇棚一定会成为他们正刻意追寻的惬意栖居。
一群野性勃发的童孩少儿或站或坐或躺在水叶草上,所作所为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了。摔跤比拼,铁砂掌黑虎拳展示,只是男童们上得了桌面的开胃菜和家常饭。女生呢,总喜欢神神叨叨秘谈李家的大媳妇与张家老二看电影时靠得如何如何紧,讲谁谁谁昨天偷着游泳被老爸脱掉裤子把屁股打得红如桃花紫如桑葚……唯有若兰,常常静待一旁,时而望望天,时而摘下一片芦苇叶,反复撕扯折叠。小伙伴们都懂,懂她心里的苦痛,她的不甘。
每年六月,长江进入主汛期,堤外的故道也被不断上涨的江水灌满。水叶草有气无力地随着水波漂动,芦苇依旧高高地昂着头。骑牛行走在水边,鱼腥味,芦苇叶的清香,一阵阵冲撞鼻腔。我时而横卧时而直躺在水牛宽厚的背上,若兰牵拉着一头刚刚断奶的小黄牛默默地走在我前面。她心灰意淡,沉默无语,我却想不出暖心的话语给与开解安慰,也没有竹笛横拿吹一曲天籁之音引她回眸一笑。
十三岁那年,我上了初中,若兰则正式入列生产队的劳动队伍,每天可挣得三分工。你别小看了这三分工,那时候从生产队分得的每一粒粮食,年底结算下来的每一分红利,都是这一个又一个三分工结出的硕果,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从此,沿着完全不同的两条生活轨迹蹒跚前行的她和我,日渐少了往昔的相约相伴,偶有碰面,也就相视笑笑。若兰和我之后的生活经历完美印证,不是所有的殊途都会有皆大欢喜的同归,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有交集。
四季轮回总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知不觉中。当若兰和我都没来得及行一个现代成人礼,我侥幸挤进小县城有了一个能管吃管住的铁饭碗,若兰则成了邻村儿郎的最美新娘。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若兰。关于她的信息碎片,都在零零星星的道听途说中。
有人说,人世的祸福皆由天命和某种不可预知的力量所掌控。还有人说,生命里有很多定数,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就排好了局。对天命定数之类,至今我都心存疑虑。若兰之前曲曲折折的生活历程,真是她出生前老天爷就已给她编辑存储好程序指令?
若兰不信命,和男人十六年如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拼出了安稳祥和的好日子。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美好家园被一场飞来横祸瞬间摧毁。一日下午,她男人在前往小集镇购买农资的途中因车祸匆匆离世,使她的在过往生活里留下的不忍回看的伤疤再遭重创。
一个乡下女子,经年累月面向黄土背朝天,要独自抚养要吃要喝要上学的两个儿子,不用说没有了丈夫的路走起来会有多么艰难。多年后听乡邻们谈及,若兰丈夫出事那年,她两个儿子的中考成绩都超过了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录取分数线。她卖掉唯一的住房给儿子筹措学费,举家住进村里的一间废弃多年的牛棚。那个时刻,她有过多少纠结多少无助多少辗转难眠?如此选择,她需要多少勇气多少果敢多少担当?我这个局外人,没有身临其境不会有感同身受,也不是我有了设身处地就可以认为已然洞悉并武断地给出结论作出评判。于此,我只想对若兰说,你这么一个挤尽了奶汁流干了泪水历尽了磨难的平常母亲,大事面前有这样的决绝笃定,作为发小,我除了祝福就剩感动。
从地头走进城市,我用了整整六十年,但我对刻有儿时印记的土地依然一往情深,把心中最柔软的一隅留给了故道的外滩乡间。人在杭州,有太多的名胜古迹自然风景任由你选择游览。我呢,只要有空闲,总是情不自禁地就去了良渚古城。那是因为,古城的容颜像极了我孩提时家园的模样。那敞亮的蓝天,起伏的原野,舒缓的阵风,那些在小沟小渠和低洼地的积水里摆动着黑色尾巴的小蝌蚪,还有镶嵌在田头地尾的竹林老树,以及被一团团茅草紧紧护卫着的土坡田埂,无一不在复原我对童年时期家乡风貌的美好记忆。只有漫步在这样的古城里,才有闲情逸致采花东篱下,坐看云起时。在古城,随便走走看看,就像那里都能寻觅捡拾到我的再也回不去的懵懂童年。
记得一首歌里说:“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多的美好与你不期而遇,也可能会有某种你怎么都不愿意接受的苦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贴上你。再多的美好,怎么也回不去;再小的苦痛,不可说再见。所有这些,都会备份心中,让你一次又一次咀嚼,一遍又一遍感怀。
……
若兰终于认出我:“莫雯哥吧?”
我们都没有想到,一别几近五十年,两双手会在距家乡千里之外的杭州第一次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样邂逅,纯属偶然还是我和若兰真有缘分,只有上帝知道。自然地,我们聊自己聊子女聊我们想聊的,像儿时那样,说不完,道不尽。
最让我欣慰的是,命运多舛的若兰,终有苦尽甘来。她的大儿子一路坦途,先是考取国内知名大学,保送读研,然后留学美国,学成回国在一独资外企任副总,现定居上海。小儿子则稍有曲折,中专毕业就去了深圳打工,九年后,拿到自考本科和在职硕士研究生文凭,如今已是一家科技公司CTO。
我们互加了微信,相约明年春天回趟老家,去看看曾对我们宠爱有加的油菜花。
若兰和儿孙们下午就要自驾返回上海,我们都有不舍。
望着她们渐渐远离花海的背影,我点开QQ音乐,听高胜美唱起经典老歌:
“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2022/11/7


我的出生地,算富庶,却世代重农轻文。如若兰,孤儿寡母,卖房求学,没有之二。
若兰的坚韧强大,是母性迸发出的光芒。对她,我除了祝福,就剩感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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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