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小厨，我别无选择地要杀生。
　　 只是，每当那些活蹦乱跳的生灵被我亲手宰杀后，我都心生罪恶感。尤其看到被宰杀后的生灵，表现出顽强的一幕，更是让我心灵受到强烈震撼。比如，被抹了脖子的鸡鸭，扔到地面后，还能挣扎着站起，并摇摇晃晃地试图逃跑；已经被我宰杀，甚至已被剖为两半的鱼儿，居然还能在案板上弹跳。
　　 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宰杀田鸡和牛蛙，哪怕被砍了头，剁了腿，剥了皮，掏了内脏，它还能够一蹦一跳地逃走，使人不能不感叹生命怎会如此顽强。只有抽了它背部的那根筋，它才会彻底死掉。尤其田鸡和牛蛙的外形，被宰杀后酷似人体，直挺挺地趴在那里，让我每天感觉有如杀人分尸般的残忍。
　　 当然，最残忍最恐惧的就是杀蛇了。
　　 记得第一次杀蛇，是王师傅帮我的。他先把杀蛇专用的铁钳拿在手里，然后隔着装蛇的网兜，寻找蛇头。那蛇似乎知道危险的降临，很聪明地一直把脑袋藏在腹部，且身子紧紧地盘在一起。最终，铁钳的利齿成功地逮到并狠狠地夹住了蛇的七寸。也许疼痛，或许绝望，蛇拼命翻腾着。直到王师傅将蛇头牢牢地摁在了砧板上。
　　 我一旁看着，心跳加速，毛骨悚然。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
　　 还愣着干什么，快拿刀剁啊。王师傅不满地催促我。
　　 我一面心里念着阿弥陀佛，一面极不情愿地挪步上前，最后闭着眼睛，一咬牙，举刀砍了下去——
　　 也许手有点发软，蛇头没被剁掉，但殷红的血却从刀口处漫了出来。
　　 胆小鬼，再剁一刀啊。王师傅有点不耐烦了。
　　 这次，我发了狠，咬着牙，一刀下去，只听咔嚓一声，那蛇头就滚落一旁。望着那只光着阴鹜眼神死不瞑目，嘴依然一张一翕、露出长长毒牙的蛇头，我不敢多看一眼。王师傅则用铁钳夹起蛇头，往垃圾桶里轻松一扔说，有什么可怕的呢。
　　 杀完蛇，按照王师傅的吩咐，我用铁钳夹起死蛇扔进装满开水的桶里，看着蛇身依然在水里不停地弓动，盘旋。突然，它的脖子高高地昂起，似乎在寻找它的仇敌。那一刻，我心里又惊惧又难过。
　　 直到看着它一动不动时，我方才强忍内心的腻恶和余悸，将它捞出来用钢丝球去鳞。谁料想，我刚把它抓在手里，它原本僵硬的身子又突然扭动起来，我吓得大叫一声，一把将它甩开……
　　 不得不说，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蛇了。在我懂事起，听说舅外公在夏夜乘凉时，被一条小蛇咬死的，从此心灵上有了阴影。可后来看了电影《白蛇传》后，我对蛇又多了几分莫名的情感。如今，我感觉每杀一条蛇，就是杀死了一个小青或小白。想想，我简直比法海还坏啊。
　　 但是，人的天性总是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借口。那天，我独自干净利落地宰杀了一条蛇，在用开水烫完后给它去鳞——如今，我已战胜了对蛇的恐惧。勤杂工邓大姐则一旁杀鸡。邓大姐杀的鸡被扔到地上后，又从血泊中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王师傅看了笑道，大姐，你手艺不错啊。邓大姐听了，一边苦着脸，一边嘴角里念叨，哎呀，作孽啊。抓住鸡，又补了一刀。
　　 我像是安慰邓大姐，又像是自我安慰说，要是真有什么罪过和报应的话，那也得报应到老板头上，因为都是他叫我们杀的。
　　 也对啊。邓大姐表示认同，一脸释然的样子。
　　 王师傅说，谁吃谁遭报应，再怎么报应也报应不到我们头上。
　　 对对对，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卖，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嘛。我表示赞同。
　　 这时，背后传来老板粗声粗气的声音，有什么报应！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真有报应的话，那这世上还有坏人么？
　　 我吓了一跳，知道自己的话被老板听见了，赶忙低头干活，动作也自然加快了许多。
　　 老板四十开外，除了矮黑胖，那错综复杂的五官，更是让人过目难忘。说得好听点，那是天生异相，难听点，那是长得真丑。都说十个丑男九个福，这么丑陋的男人，居然娶了个美艳的女人，因此，除了那两句经典的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一棵好白菜让猪给拱了，我再想不出别的话来形容。
　　 当然，丑男也是有本事的。他除了开这家酒店，还有自己的工程公司。准确地说，老板先是开的工程公司，后来见每年的招待费就有十几万，索性就开了这家酒店，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后来才知道，老板原来也做过厨师，在全市最大的南华酒店干过。后来老板嫌干厨师太累，就开出租，再后来又托关系，进市政府开小车。几年下来，积累了一些人脉，便跟人合伙开起了自己的公司。后来开酒店时，想起当年在南华最要好的兄弟王师傅，便将他挖过来，并出于信任，让他兼任采购。当然，给予的工资待遇也是不错的。
　　 酒店不大，位置有点偏，但临近湘江，环境非常优美。每当老板设法弄来果子狸，穿山甲，竹鼠，石蛙，野猪肉，獐子肉之类的野味时，店里的生意就会爆满。
　　 当然，店里最知名的招牌菜，就是异蛇肫土鸡。这样一来，我每天都要杀蛇。由于杀得多了，也就不怎么害怕了，感觉就像杀一条条黄鳝。但是每次杀蛇前，我还是会心生怜悯和罪恶感，嘴里默默地念叨说，蛇啊蛇，别恨我啊，是老板让我杀的，你将来要报仇就找老板和点菜的人好啦。
　　 老板人长得丑，脾气还不好，在我们面前总是板着个脸，不苟言笑，说话呢，总是恶心恶气，即便对好兄弟王师傅也是这样。不仅如此，平时在老板娘面前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言不合就开骂：你娘的璧，婊子养的。偏偏老板娘属于那种有胸无脑的主，有时发票都开错，对此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在老板娘脾气好，被骂时，从不回嘴。
　　 有一次，老板娘向服务员小唐诉苦说，以前没开公司的时候，我老公脾气挺好的，怎么现在脾气越来越来坏了？我虽然是女人，但我也有自尊啊，他常常当众骂我羞辱我，我真是受不了了，都有离婚的念头了。
　　 小唐听罢，自然赶忙劝慰，男人嘛，或多或少都有点臭脾气，再说好歹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能有这个想法。
　　 当时，我在一旁听了心里冷笑，所谓财大气粗，有钱了，自然脾气大了。后来见老板娘可怜，忍不住插嘴说，也许是你脾气太好的缘故，其实男人的脾气都是女人惯出来的。然后举例说，我老婆脾气跟你一样，也挺好，我呢，跟你老公一样，脾气也挺暴，动不动就骂她，后来有一次，她忍无可忍，跟我狠狠地干了一仗。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轻易骂她了。
　　 老板娘听了眼睛一亮，真的么？
　　 当然，我是男人，我有切身的体会，就看你敢不敢反抗了。我这样鼓励她。
　　 刚开始，老板娘还有顾虑，老板骂她，她只敢小声回嘴，后来看效果明显，胆子越来越大，老板说一句，她回一句，甚至有几次，当着许多人的面，都不给老板面子了。
　　 终于，战争爆发了。
　　 那天早晨，王师傅买菜还没回来，我和邓大姐在厨房忙碌，小唐在走廊拖地，当时就听见老板和老板娘两个在大堂的巴台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可能又是开错发票的事，当时我们一边干活，一边侧耳偷听，直到听到打斗和尖叫声，我们三个才赶忙出去拉架。只见老板抓住老板娘的头发，往巴台的墙角按，且边按边用脚踢，嘴里不停地咒骂，你娘的璧他妈婊子养的现在长本事了，敢跟我顶嘴了，看老子不打死你。
　　 老板娘原本一头漂亮的秀发，被弄得像个鸡窝，此时她毫无还手之力，只不停地哭叫。邓大姐虽然是女人，但却是第一个勇敢冲上去拉架的，结果被老板凶狠地推开，手臂撞在巴台角上肿痛了好几天。我以前吃过拉架的亏，吸取了教训，于是一边作势拉架，一边嘴里劝道，争吵可以，怎么可以动手呢。男人打女人，这可不好啊。
　　 小唐呢，此刻手里还拿着拖把，一旁呆呆地看着，估计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还好，关键时刻，王师傅回来了，他力气大，愣是把老板从巴台里拽了出来。
　　 老板娘逃出魔掌后，一边嘤嘤地哭着，一边在吧台收拾东西，然后背了包打算离开酒店。老板看见，立即跳起来喝道，看你敢走，只要你敢跨出酒店一步，老子立马拿菜刀剁了你。老板娘刚开始不信，执意要走，结果老板顺手操起一把椅子扔了过去，砸在老板娘的脚边。老板娘显然吓坏了，愣了好一会儿，只得捂着脸返回巴台，然后趴在巴台上不停地痛哭。
　　 以前，他的脾气也没这样坏啊！事后，王师傅也这样感叹。
　　 老板娘被打后，好长时间脸上都没有笑容，这让我心里十分愧疚，心想这一切都是我怂恿她的后果。我没想到老板居然如此粗暴，居然打女人。那时，我还想告诉老板娘，我当初肯为老婆改脾气，那是因为我心里爱着她，只有当一个男人心里有自己的女人时，才肯为她改变，而你老公不但不为你改变，反而出手伤人，实在令人心寒。
　　 让我意外的是，一个星期后，老板居然为老板娘买了一台白色的宝马，据说花了几十万。这样一来，老板娘的脸上又恢复了美丽的笑容，当然也包括在老板面前低眉顺眼，低声下气。
　　 老板虽然脾气丑，但还是很爱老板娘的。小唐和邓大姐如此议论，脸上掩不住的羡慕之情。
　　 老实说，或许老板娘长得漂亮的缘故，再加上老板的暴虐，我一度很同情甚至心疼过老板娘。可是接下来那件事发生后，我对她的看法发生了转变，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天早晨，我们上班时，发现笼子里直挺挺的死了三只鸡。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我们都吓了一跳，赶忙向老板娘汇报，请求怎么处理。
　　 老板娘踩着尖细的高跟鞋急急赶过来，把短裙的下摆往腿下一掖，翘起浑圆的臀部，像个法医一样蹲下来查看死鸡，似乎想确认它们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事先检查过死鸡，就一旁汇报说，外表没有伤口，排除群殴致死。也排除中毒致死，要是中毒的话，那肯定是集体中毒，不会单单是它们三个……
　　 那它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而且死得这样突然？老板娘问我。
　　 很可能死于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我回答。
　　 你才脑溢血心肌梗塞呢。老板娘白我一眼，店里一下子死三只鸡，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难道昨晚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它们该吃吃，该喝喝，情绪都很稳定。我嘴上这么回答，其实心里清楚，昨晚喂它们时，就发现那三只鸡闭眼打盹，精神萎靡，不吃也不喝，肯定是病了。但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心想鸡生个小病，一时半会死不了，也许明天来客，就杀掉了。此刻，为了推卸责任，我也只能撒谎，同时心里为自己辩解，就算我当时告诉老板娘鸡病了，难道她还会送它们上医院不行？其结果还不是一样死掉。这么一想，内心释然。
　　 昨天生意那么好，一连杀了好几只鸡，很可能那几只鸡是它们要好的闺蜜，老公或者情人，心情悲伤加上惊吓过度，造成它们瘁死，也是有可能的。我满嘴跑火车。
　　 胡说八道！老板娘笑骂，然后扭头问王师傅，这鸡还能用么？王师傅犹豫道，你说能用就能用，但味道会差点，嘴巴叼的肯定吃得出来。我一旁插嘴说，要是让顾客吃出来是死鸡，会影响生意的，得不偿失吧。
　　 老板娘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地说，那就把它们烘干成腊鸡，就吃不出是死鸡来了。
　　 高，果然高。王师傅由衷地赞叹。我听了，心说，果然无奸不商。
　　 都说十个厨师九个胖，剩下一个还难看。但王师傅不但身材修长，而且长得还挺帅。他家在祁阳，每星期回家一晚，次日上午又要匆匆再赶过来。没有回家的夜晚，他下班后就坐在大堂里，跟老婆女儿视频聊天。每每此刻，不管大堂里有没有人，他都会毫无顾忌地对着屏幕里那个一岁左右的女儿一口一个宝崽地叫，那一脸的慈爱常常令旁人感动，也使我想起鲁迅那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为何不丈夫”的诗来。
　　 王师傅无疑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平时不嫖不赌。但好男人也好色，每次小唐来厨房找吃的，王师傅会趁机摸摸她的脸，要么就拍拍她的屁股。
　　 你要死啊。小唐呢，一面躲闪王师傅的袭扰，一面飞快地抓一块肉塞进嘴里，有时肉还做没出来，她就熟练地打开一旁的盒子，抓一把花米在手，然后赶紧逃走。
　　 小唐属于那种傻白甜的女人，年将四十，厚厚的脂粉掩不住眼角的皱纹，但她五官清秀，身材苗条，尤其笑起来格格格的声音，像个甜美的少女。她穿着时尚，最喜欢短裤配丝袜，夏天是有洞的牛仔短裤，冬天是灯芯绒或毛呢短裤，总之，每日短裤下一双修长不失丰腴的美腿，显出女人迷人的魅力。
　　 像很多女人一样，小唐嘴馋，每次来厨房，看见能吃的都往嘴里塞。她知道王师傅喜欢她，所以毫无顾忌。但后来有一次，她来厨房端菜时，还顺手从盘里抓了一块肉吃。王师傅看见后，咣的一声，将炒勺往案板上狠狠一敲，怒喝道，你这样算什么，没有一点规矩，要是让顾客看见，他们会怎么想。下次再看见你抓盘子里菜吃，看我不把你爪子剁下来。
　　 在旁人眼里，王师傅虽然喜欢小唐，但还是有底线的。可在我看来，他可能出于忌妒的恼羞成怒罢了。
　　 最近，我和小唐走得有点近。一次她去医院买药，另一回，她去超市，都是我开车送她去的。再就是我帮她充过两次公交卡，因为我回家的路，经过公交充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