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上初中的外孙问我，乡愁是什么？
　　 半天，我张口结舌，我没有说。
　　 他将来还有乡愁么？我这样发问。出生在省城儿童医院19层，听着趵突泉声来到人间。住在“阳光100”某楼32层。夏日的傍晚，曾背着小挎包，装着一部手机，到楼下的停车场跟伙伴疯跑了几次。他的乡愁，太高大上，不接地气，老师布置作文题，无异于为难他啊。
　　 乡愁的寄存地原乡是无法找到的，乡愁有些寡味了，或许，将来，这一代人和我不同，并不靠着浓厚的乡愁活着。
　　 但我必须回答乡愁是什么。
　　 我知道，我很想我的老家，乡愁时不时地袭来。老家的那座老屋卖掉了，我实实在在地成为这个小城豢养的忠实而温顺的兽，即使有心想逃出藩篱，却还是不想一去不回。我已经把自己典当给了这个小城，我也不愿赎回自己。人言，心安处即吾家。可我知道，我的那颗心，并不安分，总是朝着故乡的方向，哪怕短暂的时间，也在心中做着祷告，没有具体的词儿，大约是，我想家了，但愿家乡永远好下去，家乡永远是一个有温度的地方。有时候，我非常感谢那个月亮，月亮温情地挂在树梢，也被我的肩膀扛着，那是一盏永远都不熄的灯笼，无论月亮在天上游移何处，似乎总也逃不出我老家院墙外那株老榆树的树梢，月亮那么邪乎在榆树枝丫的缝隙里或现或隐，跟我的眼睛捉起迷藏，我甚至不愿这个迷藏马上结束，马上抓住她。抓住了，游戏就结束了，我的乡愁可能就像被利剑一下子斩断，我怎么能接受这样近似于自戕的结局呢。
　　
　　 二
　　 惨白的月光，并未被一片彤云遮住，借着月光，我们几个孩子曾经站在野地里，一片、两片、三片……数着飘到眼前的雪花，伸手捉住，试图不允许雪花在手心里融化，雪花很不吝啬，越飘越大，把我们的发染成了白色，这样的冬雪，居然成了我现在怀念的乡愁啊！是啊，有的人，把片片雪花当成了精神的药片，可没有进入喉咙就融化了，药效等于无。有的人把雪花当成灵魂的抹布，试图擦掉那些被玷的污点，还心灵一片纯洁。我还是把雪花当成了我的乡愁，乡愁是什么？乡愁是雪花飘舞，总也无法落地，乡愁是一片片雪花的堆积，但我不想扫除，任思绪被白雪铺盖，全身染白，但不能漂白。
　　 乡愁太缥缈了，我伸手抓住，样子跌跌撞撞，我不怕失态，总想和乡愁抱个满怀。我已经把时空弄糟了，完全打乱了，但乡愁却越发清晰，曾经不值一提的往事，居然藏着一丝的乡愁。
　　 那条村东的小河，最藏得住乡愁。母亲一臂下夹着一盆子衣物，我提着板凳子，给母亲搬一块石面平整的大石头，放好凳子，示意母亲坐好，我便飞似的扑向那个深湾，扎进水中，迅捷地逮住藏匿于石下的鱼，母亲高兴地说，晚餐有了河鲜。
　　 母亲逢人便说，我儿可以在那么深那么大的河中逮住一条鱼。从来不见母亲可以眉飞色舞啊，那些女人喜欢迎合着母亲的话说，长大了是个会抓鱼的好手，就等着儿子有出息吧！这种女人聊天时的闲话，在我的记忆里，居然比得一张奖状还管用，我会给夸我的六母、桂婶，摘去粘在发丝上的浮草，这是我的报答。
　　 乡愁是什么？不大的一条河里孕育了一个少年最丰满的理想。在闲言碎语里，享受着人生成长的美好预言。从此，我工作在外，就想努力表现自己，但从不要求我表演的舞台有多么隆重，多么豪华，总和村东小河作比，我是一个抓鱼的少年，不去奢望太多。当我获得太大的荣誉称号时，我竟然无措十足，并不觉得惊喜，也不兴奋地雀跃，仿佛那一刻不是真的，我习惯了乡邻给我的那些无法考证的信口说说。哦，乡愁啊，是无法包裹上华丽的外衣的，永远是以朴素的样子，存活在我的心中。
　　
　　 三
　　 乡愁，是站在一座桥上，桥上总有母亲的影子。就像周庄的外婆桥上，总响着外婆的声音，声音啊，转瞬即逝，但外婆的声音却可以穿透多少人的岁月而驻留在游子心底这张唱片上。周庄人说，最记得的是外婆提着鲜鱼汤登上了桥，送给她的外孙喝。这是一种想象的乡愁，我的母亲要比这个外婆担负的要沉重，送别的愁绪，要变成一种自豪。那年的深秋，母亲一夜不眠，打点了我外出求学的行囊，将一挂玉米袄制成的草帘子和单薄的被褥捆了一道又一道，生怕汽车的颠簸会破碎了她的心意似的，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生怕我一搭手，行囊会散。在桥上分别的一瞬，母亲说，在外面受了委屈，家可回来。乡愁啊，母亲说得多么贴切，就是安慰人的一个窝。晨曦映红了那座出村的大桥（九大桥），母亲停住了脚步，从背上解下行囊，系在我的后背。
　　 送人不过桥。母亲说。母亲的嘴唇蠕蠕地，听不出她在说什么。离前的夜晚母亲也没有几句话，我希望她说出，生怕藏在喉咙处，母亲受不了。只记得，母亲说放假了，妈就在桥上等你回。不敢回首，生怕我折回扑进母亲的怀，她能否承受得住一个成年的儿子的一次情感的撞击？不敢停下脚步，生怕母亲说儿多么没出息。不敢去听母亲在桥上喘息的声音，生怕这声音再次成了哄我入睡的呢喃之音。
　　 乡愁是什么？乡愁是总有一个令人想起就要低泣的瞬间，这个瞬间，一定写着一个难忘的事件，不必记在史册，不必留下只字片纸，都刻在脑海。乡愁啊，是一股看不见的纤绳，却牢牢地系住了我们的心，另一头牵系着我们的亲情，想解开，没那么容易。
　　 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愁，一定会有一处老屋来安放，哪怕老屋已经坍塌，哪怕老屋已经拆迁，哪怕老屋已经易主，哪怕老屋发生了多少令我们无法揣测的变故，只剩下一个安放老屋的地方，那地方，或是一片荒凉，一处荒草疯长的野地，一堆只有残垣断壁，哪怕只有一堆不能在垒砌屋舍的瓦砾。
　　 所以，我始终担心，外孙的将来，找不到这样的老屋，因为那楼不接地气，那片停车场并非老屋。
　　 老屋，写着我的改变家居的奋斗史。老屋在风雨飘摇中，快要坍塌，幸好我高中毕业，年轻真好，一个“拆”字，不必画在墙上，嘴里说出，就让老屋挪动了位置，在一片荒地长出了另一个老屋。
　　 老屋的一砖一瓦都曾捧在我的胸前，那时，我把砖瓦看作比书还重要，中年时，我曾在老屋周围逗留不去，的确感觉到老屋的砖瓦都还带着我的温度。那些顽石，按照我的构想，被凿成可用之材，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可以改变世界的人了。所以，当40年前就变卖了老屋，至今我还觉得我是那么无情无义，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它。可是，乡愁永远都是一种惋惜，因为无法重回那时，无法还原曾经，乡愁就珍贵起来，我只能用回忆来慰藉乡愁，用炫耀对乡愁做豪情表白。随着农村老街老屋的改造，我老家的老屋终不能成为百年老宅，但注满了乡愁的老屋在我心中是一辈子的温暖。
　　 于是，我更明白了，老屋虽在，或者有一个地点，都无法安慰乡愁。心若没有地方安置，回忆回到曾经，徒增乡愁的份量啊。再好的日子，都有遗憾，都是一种漂泊。乡愁是告别老屋之后的惆怅，这种惆怅是一种难得的美，心在都市，长了不安分的翅膀飞到老屋，唯此可慰藉我们的乡愁啊。
　　 拆了也好。我对乡愁突然生出一个残酷的想法。我无法遥控老屋的未来。但我总在打听着老家的动静，生怕村里有个什么项目需要村民捐助而我被遗漏了。我不是想上那张捐助榜，我怕自己的乡愁跑丢了，迷失了，只想通过此举可以慰藉一下我的乡愁。
　　
　　 四
　　 无论阴晴，桌上置一杯暖茶，不必上好的茶叶，茶可以助人走进乡愁即可。我无惧衰老，这是生命的规则，我还庆幸自己依然思维通透，可以清楚地表白乡愁，如果我预感到我不能再好好触摸乡愁了，我必须做一件事——我要顽皮地把墙壁上时钟的指针往回拨几下，就像小时候盼着过年，我把桌上的座钟拨快两个小时，希望乡愁重新回到我的生活，哪怕乡愁是那么调皮，哪怕让母亲生烦。
　　 在游子的心中，在文学的天平上，乡愁的砝码历来都是沉重的。乡愁是一张小小的船票，但一生也无法泅渡那道海峡；因为乡愁无法越过一湾浅浅的海峡，总是让两岸的人彼此相望。而乡愁的属性绝不是单一的，它可以承载着曾经的快乐音符，可以随时飞进我们现在的生活。
　　 乡愁，有时候是现代速度都难以追踪的东西。乡愁总是让我们把时光倒退到我们回忆的地方，可以把我们怀着的梦想再度染上漂亮的颜色，可以让心中的玫瑰再度绽开，可以让夜的天空退还给白天，可以把白天变成我们喜欢的迷人的夜，在我的心中，完全可以轻唤母亲之名，让她重新和儿子相处一起，看看当下这个世界。我还想跟在母亲的小脚后面，轻踏着不大的尘世，我的乡愁找到了最温暖的寄托。如果要我比喻，我一定把乡愁比喻成悟空的一口仙气，吹过来的，一定会变成精彩的故事。
　　 乡愁是带着一种微痛的感觉。能够发点牢骚，不掩饰自己的乖戾的性格，只能在乡愁里。生命之中，总是有着一些光阴，成为一个被拳头击中的肋骨，太软了，一直有痛，提醒着我一定记住。
　　 母亲为了给儿子一件新衣过年，春天就准备纺线刷布织布染布，可我总嫌粗布太土气；不小心打碎一只碗，我嫁祸于猫，惹得母亲拿着鸡毛掸子追猫；夜晚，明明家中安装了电灯，母亲剥花生还是习惯摸黑，为的是省电费；年终了，队上分配，母亲都是紧闭着街门，她没有资格去看年终分配会得到多少，每年都是欠账，一压再压，一拖再拖……
　　 这些痛，早就成为过去了，连疮疤也落了结疖，将痛埋在了肌肤深处，但常常给我带来一丝失意和惆怅，多少埋怨自此而生，怪自己年幼不能分担母亲之忧，责自己少不更事不识好歹，想承认那只碗被我打碎而想道歉，可母亲怎么听得见呢。这些本来就是鸡毛蒜皮，却在儿的心中都是大事，是不熄的乡愁之火。有时候，我伸出手，却无法触到母亲。尤其是，“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冰心诗句）的想法每每都落空了。
　　
　　 五
　　 今夜，月光很温很亮，正适合寄托我的乡愁，因为乡愁要直达我的故乡，希望路上无阻无碍。我还是想提一盏用乡愁点亮的夜灯，照亮我曾经的青春年华，将月光吸引到我的夜灯前，一并铺一条通往故乡的路，轻轻地给乡愁找到曾经发生的地方。
　　 乡愁，你最希望游子写一首很有热度的诗，因为你总是在流浪的征途，诗可以引领着乡愁，温暖着你的身体。
　　 乡愁，是一个水龙头，无法关住从中流出的水滴，我只能任其流成小溪，汇成一条河，汇入思念的汪洋。
　　 乡愁，是老屋的一缕炊烟，可这缕炊烟，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太不易看见，越是看不见，越是失望，乡愁是在每一次失望里继续渴求。
　　 无法摆脱乡愁，乡愁缠身，乡愁绕心，我只能紧紧地拥抱。
　　 我始终觉得自己有眼疾，多次找到医院的眼科做检查。我说症状是模糊。医生告诉我，眼底没有病变，视网膜也正常。回家坐下来我自己给自己诊断吧，想家想妈的时候，眼角就有泪溢出，我便掏出手帕，哦，乡愁总来模糊我的视线，乡愁啊，你是我不知多少遍拿来拭泪的那方手帕啊。手帕沾着泪痕，我不想洗净，乡愁的痕迹怎么能够清洗得干净呢。为什么不自觉地流泪，可能是我欠着乡愁什么吧？
　　 我不能欠自己的乡愁半点，我必须动不动就在我的居住的城和故乡之间划上一串匆匆的脚印。
　　 母亲常念叨，日子难过，是一家不知一家愁。我找到了我的乡愁，也找到了怎样安顿我的乡愁，我的外孙呢？还有那么多的年轻人，我不知她们的乡愁，将来怎么安顿啊。每次回家，外孙重复一句话——我来自泉城。哦，他也找到了生长乡愁的土壤。
　　 什么是乡愁？乡愁是敲击多少字都无法写透的人间作文。
　　
　　 2022年12月1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