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坏”老头(散文)
九十年代初期,新建成的商河二中,没有围墙,只有沿用至今的大门。大门正对一栋半包围结构的教学宿舍一体楼,楼北是食堂,楼南三排小院是教师家属院。框字楼呈南东北三面,中间是广场,南楼是教学楼,东楼是学生宿舍,北楼是教师办公室。最热闹的是东楼,整个学校的学生都住在这里。一间宿舍容纳一个年级的学生,哪个班有屁大点儿事儿也藏不住,一晚上的功夫就会全校皆知。
开学不久,我们就在学姐处得知本校最出名的“坏”老头——姜作欣老师。学姐好心提示:千万别分到“坏”老头班里,天天是整死人的节奏!
无巧不成书,往往怕啥就来啥。高二下半年文理科分班,我报了文科,一看班主任是教政治的张老师,悬着的心才放到胸腔里。令人没想到的是语文课,上课铃还没响,那位久闻大名的“坏”老头居然出现在视线里。他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拿着书,迈着四方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了教室。“天——哪——”同学们一阵唏嘘后,面面相觑。
“坏”老头似乎并不介意,粗壮的大长腿一撩就踏上讲台,他放下课本,扫视教室。他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表情,似笑非笑,似严非严。梳理得板板整整的大背头,没有一丝乱发。宽大的额头,犀利的眼神,不宽不长的脸,除了几条皱纹,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此刻,我忽然觉得,传言肯定有误。
课堂学习开始了。他讲着讲着,右手猛地变成手枪状指着某个同学,吓得大家一激灵,打盹儿的,走神儿的,灵魂一下子都立马归位。一堂课下来,几个男同学晃悠着脑袋慨叹:“老姜这‘坏’老头的美誉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啊!”我觉得这么负责的老师怎能是“坏”呢?
夏夜,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虫儿不知疲倦地弹奏着无聊的曲子。‘热乎乎的宿舍里’睡着觉的人不多。我感觉肚子有点儿不舒服,起床上厕所。云燕见状,一个骨碌爬起来,小跑着追上。“等我一下,我憋了好一会儿了,一个人不敢去。”厕所在宿舍楼的东侧,四面无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值夜。厕所里,几十个蹲位,只有我俩,静得出奇,确实瘆得慌。云燕拉着我的胳膊,“咱去操场溜达溜达吧,那么热,回去也睡不着。”我俩悠闲地轧着操场,闲聊着一天的见闻。
突然,云燕身子一抽搐,低低的一声“妈呀”,快速躲到我身后。一个由远而近的黑影,冲着我俩的方向快速移动。我一看右手晃动的影子,就猜到一定是姜老师,全校就是他自己整天拿着大蒲扇不停摇晃。听说,他最爱半夜起来晃悠,就为了抓学生。我还没反应过来,云燕拉着我撒腿就跑,慌不择路之故,钻进了教师家属院后边的菜地里,蹲身屏气,悄悄看着操场上的黑影,那黑影没有朝着这个方向移动。“跑啥呢?咱又没干啥?”我低声责怪云燕。云燕使劲拉住我得胳膊往下按,示意我别露头。
黑影左顾右盼,左走右转,愣是没找到菜地里来。黑影消失后,云燕才松了口气,腿麻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她顺手一抓,抓到一个茄子,拽下来塞给我,又自己摸索了一个。在蚊子陪伴下,我俩啃完茄子,才缓缓起身,离开菜地。回到宿舍时,室内已经鼾声四起。
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开会声明:严禁谈恋爱,违规者开除。老师还严肃地说:“昨晚,姜老师发现一男一女在操场,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我不由得捋了捋我的马尾辫,又看了看云燕那二小子发型,不由得偷笑出声来。云燕也嘿嘿起来,班主任老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俩,继续苦口婆心地强调着。课后,云燕说:“老姜真坏啊!”我忍不住笑着说:“误会!”
紧张的高三开始了,为了高考,老师们有针对性地为同学们订购了复习资料。姜老师也不例外,至今我还记得那本书是浅绿色的封皮,内容也很好。那时,我太穷了,一个月只有用来买水的五块钱。除了馒头票,自带的咸菜瓜子,我一无所有了。全班同学都买了,只有我躲着老师,怕被迫购买。姜老师叫我到他家,拿着那本书,笑着对我说:“这本书批发价七块钱,你拿五块钱吧。”我知道同学们都交了七块钱,我怎能让老师赔两块钱呢。我摇摇头拒绝了老师的好意,怯怯地说:“老师,对不起,我只有五块,还是一个月的喝水钱,即使下个月回家,我也拿不来多余的钱。”姜老师的眉宇间掠过一丝犹豫,随后那川字纹又迅速舒展开,把书塞给我说:“算了,送给你吧!”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瞬间忘记了亏欠之情,竟然一下跳起来,接过书,深深一躬,“感谢老师!”姜老师摆了摆手,“谢啥!别跟任何人说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行了,好好学习,高考拿个好成绩来回报我。”
此后的日子里,我和姜老师走得越来越近,仿佛忘年之交。无论是课堂,还是课下,只要有疑难问题,我都会追着姜老师打破砂锅问到底。姜老师也不烦,耐心解答,有时候还搬出他心爱的《辞海》给我看。我发现那可是一本深奥的书,可惜只有眼羡的份儿。姜老师假装很大方的样子说:“以后有问题,可以来查阅,但是要爱惜,否则,我敲死你。”恶狠狠的话语里透着慈祥的语气,随后,他又扭头一笑,“这也得保密,除你之外,不允许任何人动我的《辞海》。”我真是受宠若惊,点头如捣蒜,九十度一躬,惹得老师哈哈大笑。同学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记下来,悄无声息地跑到老师家查阅。无论老师在家与否,师母总是笑着说:“去查吧,好好学习啊!”
红尘凡事,都顺心如意了,那就不叫生活。
高考,一生的转折点,我就在这里重重地摔了个抱憾一生的大跟头。最后一场,由于精力不济,我漏了一面试卷。如果我不是在最前排监考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老师也不会注意到我的试卷情况。如果不是来自济阳的那位主考官,在最后的二分钟里,翻过试卷,摆在我面前,到死我也不知道死因为何。姜老师得知我高考失利的消息,第一时间找到我:“你看看你,平时光吃咸菜,也不营养,得不偿失了吧!”其实,他还不知道,高考三天老师给的鸡蛋,我都放在书包里,回家给日夜辛劳的母亲吃。他沉思半天,告诉我,把通知书卖掉,再复读一年,考个好学校再走。他觉得我走这个学校,太亏了。这次,我没有保守秘密,和好朋友商量。朋友也名落孙山,生气地说:“这老家伙真坏!考上了,凭啥不去!不能卖!去!”
几天过后,姜老师又找到我,说他已经联系到买家。五百块钱买走我的通知书,从此用我的名字和档案。他负责给我改名,办理档案,让我复读一年,明年考个好学校。我知道姜老师是好心,我没有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他不甘心,可是我岂能如此自私呢?家境贫寒,父母辛劳,家里读书的又不只我一个,我不能只考虑自身,得考虑家庭条件。五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姜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才不到四百块。一番思想斗争后,我决定卖掉通知书,把钱填补家用,然后外出打工。姜老师一听就急坏了,骑着自行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土路奔到我家,说明情况。家里才知道我弄了这么一套,大骂我一顿后,商量决定,砸锅卖铁也让我上学。姜老师才松了口气,笑着离开。
那是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皎洁如水的光芒下,静谧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村口,蜿蜒的小路伸向远方,姜老师高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月色里。“得好好念书哈!不念书,还行嘛!念书是最低成本的改变命运的方式!”他洪亮有力的声音,一直在深深的夜色里回荡,回荡。
工作二十多年后,在县城的林荫路上,我遇到了姜老师。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漫步,女儿在一边架着他的胳膊。我疾步向前,激动地喊:“姜老师!您还好吗?这么多年没见您了!”他缓慢地抬起松弛的眼皮,不由自主地笑了,满脸的皱纹聚成了一朵花。“您不记得我了吗?”他摇了摇头,吃力地说:“记得!记得!”他的女儿微笑着问我:“您是洪梅吧?我爸爸在报纸上看到您的文章可高兴了,总是说一个好苗子好歹没浪费。当年,你去了卫校,我爸爸一直不甘心,想起来就嘟囔。”可是,嘟囔有什么用呢?那时的贫穷,真是枷锁一样限制了我的思维。
我们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他弓着背,不住地咳嗽着,当年那个精神矍铄的“坏”老头儿,再也找不到了。不听话的泪水竟然夺眶而出,我急忙扭头告别,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只能任由默默的祝福堆满心间。
佳作欣赏学习,向作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