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到耳顺之年，白发，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种自然现象，就像四季轮回的春夏秋冬，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然而，这种现象对我来说，却非常看重，非常在乎，一个看似简单的决定，竟艰难到前后斟酌和酝酿了整整十天。
　　 其实，我的白发，早在十五年前就霜染鬓角，而且，头顶也开始稀疏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浓密和油光，如渐渐枯黄且纷纷凋落的树叶，让我惶遽焦虑了很长时间。
　　 起先以为劳累过度，甚是担忧，急上医院问诊，结果被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大包小包开了很多中药，早晚煎服调理。
　　 对此，我一直纳闷，不就是多加几个班，多熬一段时间的夜吗？怎么会引起神经衰弱？掉发、白发到如此程度？
　　 但，既然身体亮起了红灯，我只好安心养病，尽心调理一段时间再说。
　　 半月之后，身体确实恢复了正常，脱发也明显减轻，可鬓角之白发，非但未减，大有愈日俱多之趋势，并跟随我形影不离。
　　 从此，我不再是那个每天洗漱完都要站在镜前，打抹头油、梳理头型的自信中年，也不再以满头浓密的乌发趾高气扬地行走在机关大院一双双歆慕的目光注视中，我就像一块无瑕的宝玉，突然间被磕碰出了一点瑕疵，羞于见人，总感自卑。虽然和往常一样，随兜装一面小镜子，无人时拿出来偷偷看看，捋捋头发，尽力让头型顺畅一些。可那完全是一种遮丑和掩盖，我怕稀疏的头发如茅草般凌乱，不雅的形象影响大家的心情。
　　 后来，工作的变动，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时不时参加会议或带领职工开展各种大型活动，也时不时代表单位上台领奖或表态发言，这就更让我觉得这一缺陷太不雅观，影响自身形象不说，也让单位形象大打折扣，加之头发更加稀疏，白发也不断向四周蔓延，若一时不照镜梳理，其稀疏、枯萎、凌乱、霜白之状，不忍目睹。
　　 于是，我开始染发，用高科技的美发技术掩盖不足，找高档的理发馆，选优秀的理发师，全新包装，精心打造。尽管有很多朋友同事提醒我，要注意染发剂的副作用，不要因爱美而损坏身体；也有不少朋友推荐我选择假发，这种高科技更可以以假乱真。我均以各种理由婉言拒绝，染发之心毫不动摇。我用最好的染发剂，将伤害率降到最低，我也坚决放弃假发，怕那种看似真实的虚假，更让人混淆视听。
　　 就这样，在我近十五年的染发生涯中，每天以稀疏的满头“乌发”，顽强地和自然规律抗争，奔波在千里铁道线上，出没于各种公众场所，履行着一名铁路职工的神圣职责，把最良好的自我形象，展示给职工和旅客，奉献给铁路运输安全的蓬勃发展。
　　 在这期间，我也曾常常深入沿线山区小站，施工或抢险，检查或调研，有时一待就是半个月或一月有余，虽因此误过理发和染发，让稀疏的头发凌乱过头顶，霜染的白发起死回生，但只要一回到单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上街理发和染发，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大家。
　　 在这期间，我也曾时时审视自己，凡遇开大会或参加大型职工活动，提前三天，便仔细察看，一旦发现白发渐露，顶发微长，一定会上街染发，精心修剪。
　　 我非常清楚，这不仅是尊重自己，更是尊重大家。
　　 白发，在被我一次又一次涂染；衰老，在被我一次又一次掩盖。我在最挚爱的工作岗位上，在为时不长的职业生涯中，尽全力绽放出精彩，馥郁接触我的每一个人。
　　
　　 二
　　 时间如一条长河，谁都无法阻止它奔腾不息的流动，我也一样。
　　 当我被这条河流带进耳顺，才真正感到了时光荏苒和岁月匆匆，感到了白发的煎熬。
　　 这时的白发，已不再只是鬓角，脑后的半圈乌发也被插满银针，且快速蔓延到日益稀疏的头顶，这让我着实焦虑起来，曾一度陷入忧悒之中。
　　 说老吧，毕竟才刚过耳顺，比起那些大我六七岁的同事，并不算老，可他们多为满头乌发，即使偶有霜染，也只是鬓角一点，并不向四周蔓延。难道我真的未老先衰？
　　 说不老吧，和同龄人相比，我却写满了岁月的沧桑，若不是坚持染发，打死也不敢走出家门半步。
　　 但毕竟还是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和以前相比，不需要再参加各种会议，不需要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不需要担心影响单位形象……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需要，那再要坚持染发，岂不多余？
　　 我在反复询问自己的同时，也在寻找各种放弃染发的理由，寻找古今中外的成功人士，他们是怎样以满头白发的映照，一次次登上事业的巅峰。
　　 伟大的社会主义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顶着满头白发研究创立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等光辉著作，让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现实。
　　 伟大的俄国著名作家托尔斯泰，顶着满头白发创作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一系列影响深远的优秀作品，让世界文坛因此而辉煌灿烂。
　　 我国春秋末期的吴国军事家伍子胥，顶着一夜之间变成的满头白发，在昭关蒙混而过，躲避了楚军的追杀，完成了多年未报的深仇大恨，被传为佳话。
　　 我国南朝大臣周兴嗣，顶着一夜之间变成的满头白发，成就了那篇通畅又有韵味的《千字文》，流传后世，名垂千古。
　　 我国航天之父钱学森，顶着稀疏的满头白发，在空气动力学、航空工程、喷气推进、工程控制论、物理力学等技术科学领域做出突出贡献，让“两弹一星”变成现实，让中国从此扬眉吐气、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顶着满头白发，创立了地质力学，建立了新的边缘科学“地质力学”和“构造体系”概念，开创了活动构造研究与地应力观测相结合的预报地震途径，让他成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之一，影响深远。
　　 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数不胜数，无法将他们一一列举，更无法有他们的成就于万一，但我还是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尊重客观规律，勇敢面对现实。既然步入了老年，就应该开怀解颐，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社会，何必再用虚假来掩盖真实？用伪装来抵御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岂不知，满头白发加上渐渐光亮的头顶，也是一种智慧和财富？
　　
　　 三
　　 至此，我不再染发，不再为愈来愈光亮的头顶而躲躲闪闪，我要任稀疏的顶发在风中飞舞，任满头的白发陪伴我共度春秋。
　　 汽车上，年轻的小姑娘给我让座，我欣然接受；地铁站，热情的小伙子让我先走，我回眸致谢；电梯里，可爱的小孩子叫我爷爷，我心情舒畅；核酸检测的队伍中，志愿者一个劲地喊着：让老人先做，我温暖如春……
　　 虽然，我是以真实的自己出现在不同的公共场所，但捂得严实的脸庞却时时掩盖着我的真实，让生命在不经意间走在了时间的前头，开始享受着一位老人应该享受的待遇。
　　 八月的一天，因新冠疫苗第二针没有按时注射，社区工作人员连续催我好几次，并热情地要陪我一起去医院。我再三告诉她医院我知道，自己去就行了，可她偏要服务到家，非在楼下等我。推脱不掉，我只好整装下楼。
　　 没想到等待我的，竟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士，虽然看不见她的容貌，但从那苗条的身材、贲然的衣裙、妙鬘的长发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以得出，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美女。只见她直直地盯着我至少十秒钟，非常讶异，脸映桃花，以至于我径直走到她跟前，她才热情地说道：“大叔，要不我叫辆出租车吧！”
　　 “叫啥出租车，医院又不远，十分钟的路程，还是走着去吧！”我也纳闷，不就注射个疫苗，至于这么热情吗？
　　 见我一阵风地走出小区大门，她赶紧追上几步，尽量和我保持平行，并一再提醒我放慢脚步，不要着急，路上车多，小心摔倒。尤其在路过人行道时，生怕我被冒失的行人碰着，竟斜着走在我前面，一边用手护着我，一边侧眸看着不断闪动的绿灯。
　　 我感到非常别扭，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漂亮女士护过马路，难道社区的工作人员，对没有按时注射疫苗的老年人，都是这么服务周到吗？真是有点不好意思，非常羞愧，恨不能早点赶到医院，完成注射。
　　 然而，就在我办完登记手续，取下口罩准备验明身份时，她不仅惊讶地笑道：“原来大叔这么年轻呀，我以为你七十好几了？”
　　 我感到窘迫，顿时也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初次见我就表现出非常讶异的神情；怪不得要叫出租车；怪不得不住地提醒我走路不要太快，小心摔倒；怪不得过马路时一个劲地护着我。
　　 原来，在她心里，我是一位行动不便的古稀老人。
　　 看来，口罩又一次掩盖了我的真像，稀疏而光亮的头顶以及满头霜染的白发，沧桑了我的容颜，让我近距离接受了一位美女热情的重点保护。
　　 分手的时候，她特意摘下口罩，告诉我第三针疫苗一定要按时注射，可不敢再耽误。
　　 看着那张俊秀的脸庞，我温煦如春，一边答应一定积极主动，一边与她握手告别。
　　 路上，我在想，其实，对我来说，老与不老，真的不很重要。重要的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老，就像我稀疏的头顶和满头的白发，染与不染，都真实存在着。
　　 如果说以前的定期与不定期染发，是一种留住岁月的美，让生命绽放得更加精彩，那么现在的满头白发，就是一种回归本真的美。
　　 这种美，因白发而美得自然，美得富有，也因白发而美得永远心态年轻。
　　 愿我在满头白发中快乐每一天，健康每一天，幸福每一天。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