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遇见先生(散文)
壬寅虎年七夕,我有幸见到了仰慕已久的贾平凹老师。
我的同学世科,师范毕业,下海经商,历经风浪,而今外商内儒,颇有端木遗风。三伏天西安城里上晒下蒸,他诚邀贾平凹、邢庆仁老师来彬州、旬邑、淳化避暑采风写生。8月4日,他们一行到访淳化,我充当了《红楼梦》里贾政身边的詹光的角色,和先生度过了半日美好时光。
游览秦直道起点时,已是上午十点半,烈日当头,七十岁的先生兴致勃勃地观看纪念碑,仔细阅读碑石上张骞出使和文姬归汉两段文字。在西边沟畔,他甚至跨过一米高的护栏,直接站在沟边边,看对面崖畔上两千多年前秦直道路基留痕。他顺手摘了一颗红果,剥开,木质果肉。有人问能吃吗,我赶紧说不能。这是黄刺玫,我们叫马茹茹,春天开黄花,夏天结红果,小孩串了当玛瑙手链。一个对一花一木充满兴趣的人,古稀也青春。
汉甘泉宫遗址上,通天台和望母台这两土堆东西相望,先生和非文物专业人士一样,兴趣不大。让他兴味盎然的是汉代石熊,他转着圈地欣赏,给大家介绍这石熊因势造型,与茂陵的石刻一脉相通。熊举起的爪子、竖起的耳朵、红砂石的舌头,都体现了汉代石刻粗重笨拙却气派雄浑的特点。最后,他要求与石熊合影。看来,与美共存,人皆向往。
时光坍圮了壮丽的甘泉宫,也掠去了这里夏日凉风,曾经的避暑胜地只听得蝉在嘶鸣。复原的几百米秦直道,在烈日下似乎特别漫长,可是先生健步前行,我和纪老师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赶上趟。
接下来的行程,我和先生同车。负责带路,他们聊天我细听,他们歇着我掰扯。说铁王在汉武帝时代辉煌的历史,谝附近村名与这位天子的渊源。
在塔尔寺村,进大棚,摘西红柿,棚里头太闷热了,众人招架不住,纷纷逃离,买了主人现摘的西红柿。先生就这样马马虎虎过了一把采摘瘾。
翻过白庙沟,先生希望去卜家西奉村转一转。我们在村子里开车溜达,他一边赞叹村子干净整洁,一边给老朋友打电话:“我在你故乡的土地上走呢。”
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天里种荞麦”。我顺便给先生讲荞麦在本地的种植,可以倒茬地,压青沤肥,最主要的是制作荞面饸饹。他很羡慕这里百姓人均拥有耕地三、四亩,“我老家商州可怜的,平坦坦的好地,一人只几分。”先生这一句感慨,让我顿悟了《秦腔》中主人公夏天义挚爱土地的缘由。
车到润镇十字路口,作为这里的媳妇,我向大家介绍千年古镇的风土人情。先生突然惊喜地说,十年前到过这个地方。“那时候街道上人少,来一趟,不吃个啥空落落的,就在街边摊上买俩热油糕。”看来食物,特别是地方特色美食,最能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
田里的高粱正抽穗,先生触景生情,回忆起1972年在西北大学读书时,米饭里一般是白米,一半是高粱米。然后打趣,高粱是真正的“粗”粮,咽下去的时候粗涩,扎喉咙;吃了拉不出来。
我介绍“车坞”镇名字来源于汉武帝时,从长安来的文武大臣在此下车集合,前往甘泉宫觐见皇上。先生一听,说车坞原来是汉代的停车场,不过“坞”是南方词,竟然在这里也用上了。我暗自忖度,古代的皇帝也是文化风向标。
先生作品中大量运用陕西地话,于是我们聊方言。说到磨面,我们叫“打硙”,讨论是“硙”还是“喂”。我认为是后者,面就是喂了嘴。丧事上给亡人敬献的饭,在吹鼓手的带领下,用盘子端了慢慢转着进灵堂,一直以为是“迎转”,一琢磨是“迎馔”,是“钟鼓馔玉不足贵”的“馔”。推磨都叫“掀”磨,先生说“掀”就显得有力气,似乎能将磨盘翻个过,“推”就没有了。“这个口语和方言里的字,有时候妙得很!”他赞叹。我一直觉得秦地方言古朴文雅,在和先生的交谈中得到了验证。
刚进贤仓大院准备吸饸饹,谁知地上堆了一箱《商州》,有人约了先生签名。他手也不洗,茶也没喝一口,立刻干活,脸上无丝毫嫌麻烦的表情。签完洗手吃饭,已经一点半了。先生涵养真真好。
吃的是农家饭,我们给他敬酒,他一次次站起来,虽然旁人不停地劝告,你坐着不用起身,他还是站起来碰杯。旁人也不用给他布菜,特意招呼,他自己荤素都吃,吸了两碗饸饹。第三碗,让邢庆仁老师和他分着吃了。先生吃饭和我们淳化人一样实在,不做作,不浪费。
饭后小憩,先生新出版了《秦岭记》,签名赠与我们。人和名字对上号,他才亲手递过来。这中间有个小插曲,我同学名叫“强杜娟”写成了“杜鹃”,先生坚持将两本书又重新签了一下。把对方名字写对,这是对人最基本的尊重,先生用一丝不苟的言行践行着他做事待人的态度。
我将拙作恭敬送上,希望先生写几句话,鼓励一下。他沉思片刻,写下了“淳化是神奇土地,亚亚是这块土地上一朵文学花。平凹,二○二二年8.4”。我喜不自胜,但是惊喜还在后头。
“那把你的书,也送我一本嘛。”先生说。
我很感动,明白这是先生对无名小辈的提携、尊重、关爱。
我赶紧解释,带的书不好意思送给您,文学爱好者水平有限。他却谦虚地说:“我想了解淳化,你的书就是最好的资料。”还要我签上名。古有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今有亚亚在贾老师面前签名送书。啊呀呀,我汗颜至极。
我写上拙名敬送,他翻阅着。我介绍了书封面设计者,是同行的纪舍老师,序言的作者阎晋老师。他听得很仔细,说:“阎晋,熟悉得很,成天说带我吃淳化饸饹,都没来。”
哈哈,淳化饸饹是贾老师的最爱之一。
签名结束,坐着乘凉。我和贾老师聊了一会,他问我工作,得知带高三语文时,就说那平时工作量很重的,写文章的人高考未必能得高分。我谈了自己对《暂坐》书名的含义,说主人公的名字的寓意,《带灯》里那个乡村女干部,《秦岭记》里木匠不明白的小天窗,他说那是给“亡魂”留的……
这几日时时忆起,和先生畅谈一番,像极了《论语·先进》中,孔子和弟子们言志的场景,真是如沐春风。
四点多,先生一行八人,启程返回。沿途发现润镇有块玉米地,甚美,又画上了……
我们吃饸饹的地方距离仲山森林公园不远。先生曾问我:“听说过北仲山,那南仲山在哪里?这里咋写的是王家山森林公园?”我老老实实说不知道。回来查资料才知道,仲山东接三原县嵯峨山,西连礼泉县的九嵕山,是泾阳、淳化的分界线,因在泾阳县北边,泾阳人多称北仲山,而王家山就是仲山的别名。
先生善问,让我对家乡的了解又多了一点。
先生在《自在独行》写到:“上山拜佛,见佛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先生回西安了,继续开会讲话,读书写文章,写字又画画;我在淳化教书育人,闲了写点小文。但我有个梦,愿自己能化作《赤壁赋》中的那只鹤,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有幸遇见先生并问一声:“贾老师,淳化之游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