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站在高高的幸福河河堤上，向西北望去，盐碱滩上，最惹眼的就数红荆树了。
　　 红荆树，呈不规则排列，高大、浓密。叶子细碎，青蓝色，挤挤挨挨的，如烟似雾，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近看去，红荆的花细小、柔嫩，但是一簇簇一丛丛地开，还是很壮观的。花期也长，从晚春开始一直持续整个夏季。花的颜色从鲜红逐渐变成粉红，最后变成白色。八九月份，大多数花成了白色后，花期就要结束了。
　　 红荆树，形态优美，枝条类似柳条，树叶像松针。有的群居，成了灌木丛，几株、十几株凑在一块，热热闹闹的，你摸我一把，我蹭你一下；也有单株的，努力长成骄傲的乔木，散发迷人的魅力。
　　 我努力搜寻过古人的诗句，想夸赞它的美。是古人过于吝啬留下文字，还是红荆树本就登不上大雅之堂？好半天才找到一首唐代元稹的诗：“庭中栽得红荆树，十月花开不待春。直到孩提尽惊怪，一家同是北来人。”诗人把红荆当做绿植了，可它的子子孙孙们却没有那么走运，大多默默无闻的。不挑剔环境，也不侈求多少养分，蒙上天垂怜，赐一丁点儿风霜雨露，就顽强地生长，还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盐碱滩距幸福河只有百多步的距离，却从未侈望过近水楼台。幸福河是邱公岔的一条支流。邱公岔是康熙年间开挖的一条人工河，年久未修，常常断流。所以大河无水，小河只有干瞪眼的份了。因长年得不到灌溉，严重盐碱化，这片滩地就荒芜了。早年也有人动过脑筋，撒些种子，可是好多天不出芽，出了芽又慢慢枯死了。后来，栽种些红荆树，伴着一些原生的，居然慢慢生根发芽，开花，成长，陪伴盐碱滩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和冬夏。
　　 和红荆树伴生的还有一些耐碱植物，扫帚菜、灰灰菜、苦苦菜、碱蓬菜，还有芦草和芦苇之类的。芦苇一般生长在盐碱滩低洼一些的地方，再加上全靠雨水滋养，又是细胳膊细腿的，所以它的整体形象无法盖过红荆的风头。
　　 少时的我们常去盐碱滩，那儿有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的乐园。
　　 红荆树有宽广的胸怀。有了它们，雀儿、喜鹊们就有了一方欢快的居所。除了鸟，也有蜻蜓立上头。喜欢一种昆虫叫水牛（学名叫中华裸角天牛），常趴在红荆叶尖上，黄褐色，据说能吃。没想烧来吃，只是喜欢逗它玩。这家伙没有蜻蜓呀、蝴蝶呀灵动。你慢慢地靠近，张开拇指和食指，迅速地伸过去，不等它张开翅膀就被我们抓住了。但它有一对锋利的牙齿，找一段红荆叶梗给它，咔就咬断了，还唧唧唧唧得意地叫；再给它，还咬，总不嫌累。
　　 逗一会水牛就去做弓箭，各人铲一段拇指粗细的红荆枝条，长短因人而异，折弯呈半圆形，用绳系紧两头；箭好做，捡一些干枯、直溜的红荆棍就行。然后大伙儿就在红荆树丛中喊叫、躲避、互射。喊叫的口号大都是“打倒日本鬼子”，这种根深蒂固的民族仇恨，从小就在大人的言谈中置入了心。
　　 其实这地方当时是羊山战役的大后方，距离刘邓的金山指挥台不足二十里。羊山战役是刘邓大军为实现跃进大别山的战略意图，1947年在羊山乡和国民党军队举行的一次大战，战斗非常惨烈，我军伤亡八千多人。至今，我们去参观羊山烈士陵园时，看到最多的就是那些烈士和无名烈士墓碑。
　　 我们玩耍时，常常会发现白骨，不知是迂回来的敌人的，还是八路军战士的。老师告诫我们，他们都是中国人，是苦孩子，发现了一定要把它们收起来，埋在红荆树下，免受风吹雨打。
　　 当年，红荆树是不是起了掩体作用？是帮了敌人还是帮了八路军？不得而知。但有一点老师说得对，死去的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就像这红荆树一样，受尽了苦难。若他们还能活过来，看到今时今日的国家，今时今日的好生活，该有多高兴。
　　 等到谁家的娘亮着嗓门喊“回家”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日已近午。各人着急忙慌，东跑西窜，这边是我的；这几棵是我发现的，喊着叫着，挖草铲菜。其实，最快当的办法就是掐红荆树的嫩枝，一会儿荆条篮或粪箕就装满了。红荆叶味道不大好，油油的，羊儿们有扫帚菜、灰灰菜可以选择，断不会吃红荆叶的。有的像和红荆叶开玩笑，嘴巴挨着一点叶尖儿咂摸，终于不再忍受，嫌弃地一甩脑袋，打个响鼻，跳开了。但对于鸡鸭鹅猪这类在家等吃的动物就没必要挑肥拣瘦了，吃什么我们说了算。
　　 大人们除了想亲自挖一些野菜，很少到滩里来。只有到了深秋，北风吹起来，盐碱滩就像下了一场雪，到处白花花的，喧喧地浮动；红荆树落叶了，地面上铺上厚厚的一层碎黄，枝条成了深红色，有的根部还出现爆裂，男人们才套上牛车、拉着架子车全员出动。镰刀割、砍刀砍，把红荆树的枝条全部放倒。直溜、粗细均匀的挑出来可以编筐，曲里拐弯的、愣头拧脑的、腿粗脖子细的统统归笼一块烧火用。红荆树长得慢，纹理紧，耐烧；含油脂，易燃，是过年烀肉、蒸馒头绝佳的燃料。在大人眼里，这些大概就是，红荊树可以存在的理由和能实现的最大价值吧？
　　 我们这儿1978年开始推行土地联产承包制，并且鼓励大伙多种粮和棉。日子宽绰一些后，乡政府就集中人力和财力，联合其它乡镇治理河道、建设扬水站。邱公岔可以源源不断地送水了，幸福河里每天都拍打着浪花。于是，对百亩盐碱滩的大改造开始了。
　　 盐碱滩要整体修整，然后再责任划分，可这么多的红荆树怎么办？砍了扔了太可惜。人们只好把它们安置在各家份地的地头上，充当蓠笆，挡挡放养的牛羊，避免糟蹋庄稼。
　　 红荆树好像一下子又恢复了青春活力。一排排，一行行，从发芽，生长，开花，到它落下一地的碎黄，露出赤条条的枝干，显出一身紫红，在深秋的风里，向着天高云淡的秋，舞动着自己的高傲与倔强。
　　 可是它的高傲与倔强是短暂的。改良过的土壤不再盐碱化，且水分充足，它可以说左右逢源，把自己的根系肆意伸展，四通八达，像一个乞丐发现了金元宝一样，贪婪地抢夺庄稼苗的养分。
　　 它只好像一颗弃子一样被拿掉了。每年棉花杆培成的高大的柴垛，自成一道风景，解决了农家烧柴问题。农家用具也在更新换代，塑料小盆儿比编筐轻便，铁艺制品更加耐用。
　　 后来，我去新疆，偶然间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发现一种红柳树，那枝条、花形和红荆树简直别无二致。这是被称作“沙漠之花”的英雄树。我以为那就是红荆树，惊喜异常。这种树也是无人管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终年风沙肆虐和干旱无水的环境中，倔强地生存着。而我的红荆树何尝不是如此呢？它们或固沙，或为农人提供便利，都是好样儿的。
　　 再回来，我用了一天时间搜寻，终于在幸福河与邱公岔的分水岭处找到一株红荆树，老树虬枝，花儿一串串一簇簇，还娇艳。但是它的左右河坡上都是大面积改良的苹果树，挂满青色的果子；岭下是万亩良田，棉花的墨绿把农人的欣喜渲染得淋漓尽致。它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又孤孤单单。
　　 从这个方向也可远观盐碱滩。滩的尽头，土黄色的小房子、窄土路早被改革的春风吹走，取而代之的是宽广的马路和一排排的小区房。盐碱滩现在成了玉米良种试验基地。偌大的基地中再不见一株红荆树，或许它已注定英雄末路，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怎能忘记它那坚韧不拔、从容应对、默默奉献的精神。
　　 幸福河的河堤上，风其实从来都没有停止过。风中我努力挺直身子，看着那些记忆中的红荆树渐渐远去，突然寻得了一种力量。阳光下，人们的足痕正深深地印在这片热土上，他们面孔上的色彩，比开放的红荆花更加耀眼，夺目！
　　 2022.12.6于库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