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风范(散文)
一
十一月十八那天中午,是我难忘的日子。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考试结束铃一响,一室训练有素的学生齐整整地放下笔。我按常规清点、整理好试卷,准备送往考务办公室。正当走到楼道的拐弯处,蓦然发现莫主任站在那儿,左手拿着四五个棕黄色的试卷袋,右手摊开着,笑呵呵地对前来的监考老师道:“给我吧,你们去食堂吃饭,我直接带往考务办公室就是了。”走在我前面的李先生闻罢此言,笑容可掬,连忙把试卷袋交与他。他正欲离开,发觉身后的我两手满满,卷子还没装进袋子里。因试卷马上要交给领导验收,我习惯性地把卷袋分离。于是,在这岔路口,李先生拿过袋子,打开封口,我捧起试卷,默契完成。站在一旁的莫主任,一直乐呵呵地等待着,微笑着。像一树初冬金黄的银杏叶,清新而温暖。
随后,李先生像兔子一样蹦跳着下楼,我也像兔子一样蹦跳着下楼,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在全身流淌。那餐中饭,无限滋味。
不,中饭和往常一模一样,也是一晕一素一汤一饭。有滋有味的该不是我的味蕾,而是我的心蕾吧。为师三十多年,一生监考不计其数,生平,真的第一次看到领导为方便老师站在楼道上收取试卷袋。或许,这不合乎规范;或许,这纯属无心之举……无论如何,我被撞击了。像枯枝撞到一滴露水,像井底之蛙撞见一米阳光。反正,微乎其微的举止,顷刻把我照亮了,通透了。
其实,莫主任调到本校没几年,我对他了解甚少。只是今年暑假,我婆婆有一朋友的孙女录取在本校,这女孩体弱多病恐惧军训,婆婆一再催我向领导请示,能否允她请假一二。明知道这类电话不能打也不该打,打不打都一回事。迁就一个学生,会造成集体的散沙,何况我也当过多年班主任,咋不明白这等道理。但碍于长辈的面子,我还是硬着头皮拨通电话。莫主任慢条斯理地向我陈述请假利弊,然后说:“你不好处理,就让他们直接来找我,我来说服吧。”就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儿,莫主任让我把皮球踢给他,我体体面面有了交代,心安理得逃过尴尬。整个过程,他语气温和,没焦躁、没不屑、没厌烦,更没架子,让人如沐春风。
后来,听说那女孩乐意参加军训,并坚持到底。
对同行,抱诚守真;对家长,以礼相待;对学生,循循善诱。细枝末节处,足见莫主任的风范。
二
吃罢饭,我去华砚湖畔散步。一股熟稔的味道还在周身蔓延,它离我那么近,仿佛在我的鼻翼摇曳;它又是那么遥远,仿佛隔了好几层岁月,久结成霜。在今日阳光般言语的催化下,点点消融。
我坐在湖边的寸草廊里,任初冬的风肆意吹拂。太阳好久不见,湖面漾着一层蒙蒙的白雾。对面灰白色的楼宇巍然屹立,那是乡村名校的重要建筑,我和它对望好多年。依稀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巍峨的身影从长长的楼道向我走来,脸上挂着几十年不变的慈祥的微笑,缓缓向我走来。
四十年前,一个扎辫子的乡下小姑娘来此求学,从此这所学校打开了她的精神世界。六年的中学生涯,她像一棵不经世事的小树,在先生和煦春风的吹拂下,长出了思想的枝和叶,有了和蓝天交汇的翅膀。那时,学校里有位德育主任,身躯魁梧,沉稳儒雅,作报告时习惯性地带有浓重的尾音。他常在教学楼上巡视,路见每位学子,一一颔首示意。虽然他没穿着长衫,却有着民国长衫文人的风范。那时的她总希望路过他,怯怯叫一声“黄先生”,看他微微点头,拂一身温暖回教室。
这小姑娘就是四十年前的我。他没教过我一天书,不知咋的,挺关心我以及我的姐姐和弟弟(那时,我们姐弟仨都在这所学校读书),这中间的渊源我早已记不清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颔首的姿势仍镌刻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座丰碑,历久弥新。他就是曾为病弱学生端茶熬汤的学校道德模范、全国德育先进工作者、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黄道元先生。
在那个遥远而贫穷的年代,就是这样一类师者,以言语以行动以精神以人格,默默滋养了数以万计的学子,让他们以文明的姿态立足于祖国的大江南北。许多年后,当这些学子扎根四方,蓦然发现,他们从这里汲取的不仅是知识的阳光,还有先生言传身教的风范:一种屹立高山之巅仍谦卑俯视泥土的情怀,一种拥有大海仍关爱每条小河的胸襟,一种身处冰天雪地也要牵引小草发芽的力量……这风范,如春夜里的丝丝小雨,在学子的心田潜移默化,让一株株春笋在锦鸡山麓拔地而起;这风范,让一所地处乡村的学校,在社会上树起无形的招牌、良好的口碑、轩昂的气度和精神的底子。
拥有这种风范的先生,在当时的学校不胜枚举。不管是学校领航人叶如兆校长,还是德育主任黄道元先生;不管是兢兢业业的语文组长吴小维先生,还是讲一口流利英文的落魄文人李若甫先生;不管是口若悬河的戴学军先生,还是幽默风趣的李子英先生……他们楚楚谡谡,灿若星辰,闪耀在新中历史的天空里,成为后辈永远的灯塔,永远的路标。
我有幸,仰望到这片灿烂星空,四十年前。
三
我更有幸,调入这所学校,加入先生的行列,成为一颗微不足道的星子。零距离地挨近群星,解读群星,在2004那一年。
虽然,时光飞逝,有些星星已熄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但星光是不会熄灭的。一束束温和的光芒,从我的年少时代穿越而来,指引我在这所工作了十九年的学校,埋头当了十四年班主任。在前辈言行的感召和风范的引领下,我一直遵循自行的为师观。我可以不漂亮,但仪态得儒雅;可以没气质,但灵魂得有高度;可以不优秀,但工作得勤恳。用一颗真心去触摸每个学子的灵魂。这么多年,我一直卑微着,践行着。唯恐工作懈怠,愧对先生的称呼;唯恐言行闪失,辱没前辈的风范。
如果说,教学实力是衡量学校的一把标尺,那教师风范是评判一所学校的精气神。实力妆点了学子的蓝图,风范丰盈了学子的灵魂。这两者均是学校取信于民、立足于社会的重要因素。有一则故事家晓户喻,想必大家有所听闻。
某天,一新生到北京大学报到,人地生疏,行李太多,不便办理报到手续。正犯愁时,一衣着朴素的老人迎面走来,他猜想是学校的老校工,就请他看管行李,老人爽快答应。待忙完一切已时过午,他狂奔回去,发现老人还站在原地履行职责。新生向老人道谢后各自离去。次日开学典礼上,新生发现看管行李的老人也端坐在主席台上,原来他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北大副校长、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
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成为后人争相传颂的佳话,彰显出北大人的风范:是领导却没有领导的架子,是教授不恃教授的资格,是学者不谝学者的地位,是名人不戴名人光环。季先生帮学子看管行李的谦恭,可以说,比他的学识更让人称道。
类似这样的美谈,在那个时代屡见不鲜。据说,当年清华校长梅贻琦参加教授的座谈会时,他从不拣“C”位,不说话,不插嘴,并不时为教授端茶倒水递毛巾。就是这位视教授为贵宾的孺子牛,在战乱年代创造出联大“筚路蓝缕,弦歌不断”的局面,在大师云集的清华不负众望地担任了十七年的校长。
大师风范,山高水长。大师高德,皓月灼灼。
历史委他们以重任,是国家之幸、民族之脊、学子之福也!
拥有这等大格局、大风范、大胸襟的人,才是中国文脉的托命人,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四
滤去闪耀一时、夺人眼球的光环,风范才是恒久扎根学子灵魂深处,支撑学校顽强生命力的砥柱。
是的,学校得要质量,但更要风范。有风范才能托举质量,有质量才能彰显风范。质量是锦鸡山郁郁葱葱的枝叶,风范则是千树万树勃勃向上的气势;质量是文笔塔高耸的威仪,风范则是塔顶“天开文运”的气度;质量是华砚湖秀美的姿容,风范则是湖面“上善若水”的流韵。若两者相得益彰,任何一所校园都会熠熠发光。不管享誉世界的高等学府,还是地处偏僻的乡野小学堂。道理一也。
黄先生也罢,莫主任也罢,虽然没有季羡林、梅贻琦两校长的声望和地位,但他们替学生端水熬汤、于廊道收取试卷的善举,和季看管行李、梅端茶倒水没有二致。别林斯基说:“一切真正的和伟大的东西,都是淳朴而谦逊的。”生而为人,其初衷是一样的,因而其行为产生的意义同等伟大。他们只是站立的时代、学校、地域、讲台不同而已。
如黄、莫主任的风范,在我大新中俯拾皆是。正是这类谦卑如泥土、真诚如初阳、爱生如亲子先生们的领航,使得一代代新中人承前启后,勇往直前,呕心沥血,埋头苦干。让衡门深巷似的学校,在历史的大潮中排除万难、迎难而上、披荆斩棘、激流勇进,创造出一个个奇迹。这些先生,如一面面鲜艳的旗帜,矗立在锦鸡山麓,迎风招展,慷慨高歌。
五
可是,偶尔,也会有不和谐的音符,扰乱这嘹亮的歌声。
记得一月前,2008届一女生要去加拿大留学,请语文老师的我办理高中三年成绩证明。对学生的事,我向来很上心。于是去教务处说明来由。主任理直气壮说2008年成绩没了,没法证明。我试探着问,能否补写一张盖个印章来证明。主任马上义正辞严:“我办公室从来不给造假的成绩盖章的。”边说边轻拍桌角,言下之意印章就在这抽屉里。我接着问:“先生,她可是本校名正言顺的学子,加拿大就要求高中成绩证明,问题总得解决吧。”主任温和道:“你去找当年班主任,问问有无学生十三年前的成绩,再去找当年的段长证明一下。”主任总算给我指明方向,问题是徐段长早已调离本校了。可学生前程不能耽搁啊。最后,主任意味深长道:“不是所有的诉求都能满足的,你懂吗?”我说懂。主任笑眯眯道,那就对了。
我走出主任办公室,转头,不禁疑惑,这不是名校的窗口吗?万千面孔路过这里,万双眼睛瞻望这里。这里藏着辉煌的、失落的、喜人的、恼人的成绩,藏着多少人的喜与乐、悲与愁。这个窗口面向全校家长学子,犹如中国面向世界一样,举足轻重。应是仪态万方,尽显名校风范。可我找了又找,在墙壁、桌子、窗棂、门锁上,怎么也找不到“风范”两字。
一个学校的窗口,就是学校的身份证,怎能没有风范呢。何况,那是一代代新中人,或谦卑低调或温厚恭良或满腹经纶或彬彬有礼……以各种姿态打造的名校风范,怎能说丢就丢呢。还有,咱们的陈校长年年亲临高三战场,率领百来位先生,天天起早摸黑、“浴血奋战”,就是为了让这个窗口万紫千红,让路过的笑脸鲜花盛开啊。
走回办公室,转念一想,蓝天尚有乌云涂抹,牡丹尚有蚜虫侵袭。对于骨格清奇、气宇轩昂、雷厉风行的新中人来说,这只是一粒尘横掠华砚湖罢了;对于底蕴深厚、人文荟萃、钟灵毓秀的八十载校史来说,小小瑕疵何足道哉。
巍巍名校,风范不改!
六
“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绿”,退休的钟声越来越近。每当徜徉在锦鸡山麓、华砚湖畔,多希望,我的这双眼睛,化作千万台摄像机,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摄入眼底,存入记忆的相册里。以待余生思念爬上眼角时,把旧时光的底片一一咀嚼。
若有来生,若为人师,祈求上苍赐我故地重游。我愿像黄先生、莫主任那样,把身子匍匐在土地上,轻嗅泥土的气息,用灵魂贴近每一棵树每一株草的悲喜。且不忘,兜来一袖风范!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