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行走的树木(散文)
一棵树,就是一个村庄。树从小到大,生活在大地上,不东不西,它经历的悲欢离合,并不比人类少。在村庄,我常常在黄昏,或者早晨。将一只羊,拴在树干,让羊和一棵树,相互关照。有时,也请一头牛,一匹马在树下呆一阵儿。树不会说话,你用刀在它身上划几道口子,挥舞斧子砍几下。树也不挣扎,不过,受伤之后,树默默吞咽泪水,咬牙站着,不允许自己倒下。几天后,伤口结痂,留着疤痕。我和树走得很近,割完草,扔一捧给牛羊,看着它们津津有味地吃草,低头沉思。我依着树,读一本书。风吹到哪页,我就读哪页,时间在指间流淌成河。
一棵树,不仅有日月星辰陪伴,也有虫子和鸟儿,阳光透过枝杈,将心事泼了一地。在村庄,在上午九点钟左右,我赶着羊群经过一棵树,此时,一朵一朵白云紧紧贴在树上,绿的树,白的云,蓝的天,红的花。行成一组静止的画面,几只羊在前,我在后。我们上了山坡。生长在山里的树,也被一朵一朵祥云缭绕。羊被一片一片草地吸引,脚步匆匆掠过,一座座山垭。羊追赶着树上的云朵与太阳,我不得不紧随其后。我不能丢下任何一只羊,那时,羊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羊生羊,羊长到一定时候,就有乡里的羊贩子,开着三轮车来将羊拉走,羊换来柴米油盐,布匹和发卡,火烧与一坨肉,学费等,养活几张嘴。羊记得它在哪棵树打过盹,做过梦。那棵树多大年纪,性格怎样,身体如何?羊比我记忆力好,我总忘却一些事情。昨天,我和羊群在一棵高大挺拔的红松树下歇息,我还冲着山谷嚎了几首歌。第二天,我就忘了,这棵红松,这处山脉。羊会帮我记起我们走过的沟沟坎坎,即使有几次,我在绵延起伏的山峦中迷失方向,羊带着我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对一棵树的感情和我一样,父亲习惯将一柄铁锹、一支洋镐、一把镰刀、一只竹筐、一串玉米穗、一嘟噜辣椒和萝卜缨子,高悬在树枝。父亲在晾晒粮食和农具,也把心窗推开,让风和日丽,五谷丰登的日子,住进心底。父亲对一棵树情有独钟,有那么一帧景致,父亲对着树,伸出手,抚摸一遍又一遍,并说着悄悄话。树越来越沉默,父亲守着树,从午后到日落西山。父亲同一棵树相处久了,体内汹涌着树的品质、坚韧、执着、不悲不喜和不骄不躁。不管人间沧海桑田,父亲依旧以树的姿态伫立着,将满腹的忧伤活成一座座山梁,一条条河流,活成山高水长,九曲十八弯。
一棵树和父亲就停在村口、坡地、沟壑、堤坝上,迎接春来暑往。头顶不知落了多少场雨与雪,沾染多少次重霜,树叶黄了,凋零了。春暖花开,树依然抽芽吐绿,父亲呢?白了一根一根头发,怎么也不能恢复当年的一头青丝?父亲说:“人慢慢老了,树也是。”父亲说这话时,我已经离开村庄在城市流浪。我像一棵移植来的白杨树,在完成村庄与城市的嫁接过程后,我就丢失了返归村庄的钥匙。尽管,父亲母亲还在故乡,他们和树,相依为命,共同排除体内的寂寞和孤独。靠在树上,朝城市打量,等待着儿女有一天,像鸟儿似地飞回老巢。树站一天,父亲也站许久。树安静地端详着父亲,数一数他额头添了一道褶子,那褶子是岁月的小溪,是一棵棵树。这些树,蹲着、挺着、横着、竖着、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每一棵树每一根枝杈,曲曲折折,都牢牢地吸附在主干上。就像父辈们,守着一贫如洗的老房子,也不肯走出村庄。我熟悉的树,杏树、梨树、梧桐树、枣树、桃树、板栗、山楂树、苹果树,它们忠贞不渝,替我在枯燥烦闷的光阴中,和父亲母亲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人很难用情专一,树能做到。不管一个人贫穷,还是富有。树无怨无悔,守护着人。
树的一生,比人漫长。树是生是死,决定权在人手里,我在城市一处广场,遇到两株玉兰树,一株开紫色花,一株开白色花。春天,玉兰树和很多恋人合影,也有一只两三只猫狗来到玉兰树底,歇息一会儿,梳理一下毛发;更有喜鹊或麻雀,在玉兰树上思索鸟生。树是有灵性的,谁对它好,谁伤害它,它铭记于心。玉兰树花开一年又一年,我却一次又一次缺席。树,你来与不来,它一直在。
母亲没有见过玉兰树,前年四月末,母亲手术出院后,在我家小住。我带母亲来广场欣赏玉兰花,一树的繁花,风一吹,香味扑面。母亲弯下腰拾起一朵花瓣,仔细查看,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母亲看看我,看看玉兰树。我心领神会,明白母亲想叫我拍照。我让母亲扶着玉兰树,笑吟吟地对着我手机镜头,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母亲喃喃自语说:“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美的树和花!”镜头里母亲,笑得像一朵玉兰花。后来,我去滨海城一家花卉基地,买了两棵玉兰树苗,带回村庄,母亲兴奋极了,立即找来镢头,铁锨,水桶。在大门口,一左一右挖坑,栽下玉兰树苗。玉兰树苗,对水的需求量大,每隔两天就得浇一次水。母亲像侍弄孩子,精心呵护,打理玉兰树苗。三年过去了,玉兰树长势茁壮,再有三年就开花了。我清楚,玉兰树没法取代我们在父亲母亲心中的位置,但在更辽阔的空间里,能走进他们的内心。算起来,我陪伴老人的时间,远没有一棵树多。
我把树留下,留在村庄,让树在琐碎的光阴,陪父母靠靠身子,舒舒筋骨。树不善言辞,父亲也是。父亲坐在树下,抽一袋烟。目光温柔地触摸着,这山、这水、这人,这里的一草一木。父亲想起一些事情,一个一个离他而去的人。他记得发小老六,还欠着他一斤烟叶子、一斗米、一条毛裤子。老六那个冬天,睡着睡着就把自己睡没了。父亲就对着树絮絮叨叨,说起老六,这坏人,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父亲说:“老六,你欠我的东西,我不要了,你回来吧。”没人回答父亲,唯有一阵阵西风,呼啸着,鸣叫着。
父亲想起一匹马,睡在东山那棵山楂树下,那匹马是生产队的种马,枣红色的毛,枣红马是父亲一手喂的,喂了五年,那年秋,生产队收庄稼,父亲不愿让枣红马拉车,队长梁大毛硬是夺下枣红马的缰绳,将它套上车。那晚,月色如水。枣红马拉着满满一车玉米棒子,翻进路旁的深沟里,枣红马摔断了脊椎,瘫巴了,父亲发疯似地奔到出事地点,抱着枣红马嚎啕大哭。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哭哑了,枣红马永远站不起来了,干不了活,也留不了种的枣红马,就被一把刀结束它在尘世的宿命。
马肉,被社员瓜分,父亲没吃马肉。父亲眼睁睁看着,枣红马被剥下的皮,挂在生产队门口的榆树上,那是枣红马的灵魂。父亲买下那张皮,抱着那张皮回家,仿佛抱着枣红马。父亲没用枣红马的皮,做什么?它渐渐被风干,最后,父亲找来枣红马被剔得精光的骨头,和皮一起,深埋在东山我家的山楂树底。
父亲在树下,缅怀过往,我在城市,像一棵树,不断行走。我走过不少城市,也趟过许多条河,走到哪里,我改不了骨子里土腥味的乡音。我去省文学院学习小说创作,一开口,满嘴的海蛎子味,不用猜,就知道是庄河人。我在城市,试着改变自己,希望和城市愈来愈近。越这样,就越事与愿违。我不停地奔波在城市与乡村,却被人灌上边缘人的标签。我想活出一棵树的不卑不亢,从容淡定。时刻努力着,向一棵树,向村庄,向父亲靠拢。恍然发现,我在一点一点,失去那个叫故乡的地方。
通过父亲与发小和枣红马关系的描写,表现了父亲与人为善,把动物当朋友,善待动物的思想,体现父亲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全文反映了城市化进程中,作者的思想的变化。无论如何,村庄里的树已经在作者的思想里扎根。
全文文字充满灵气,充满烟火味,充满智慧的光芒。
佳作欣赏学习,向作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