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把一个人的难放在桌上说说(散文)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六月,从市区搬到小镇居住快一年了。一天傍晚,我和妻子在镇郊的乡村散步。村子建得很美,道路、河流、假山、花草树木,整得跟城里的公园一样,惟人少而显得更加幽静,这正是我喜欢的。突然手机铃响,一看是方海来电,他说他正在镇上的某家饭店,让我过去一起吃饭。
我已经吃过晚饭,又难得跟妻子出来散步,此时换是别人,我肯定找个理由谢绝了。但是方海是我朋友中的另类,我只有跟妻说声抱歉了。两个人快步折返回家,妻子开始追剧,我拿了瓶酒,就开车去了。
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很快就看见了那张夜色中闪亮的店招——“辣甲鱼”。店朝南,分东西两间,东间是吧台和厨房,西间就是餐厅,里面有些冷清,摆放着七八张桌子,方海他们是唯一的一桌人。这是一张靠墙摆放的四座长方形小桌,留着板刷似的平头的方海占着朝南里面的位置,他的旁边坐着一位似曾相识、身材瘦小、穿工厂制服的人,(很久才想起他的名字叫仲元),正冲着我微笑,示意我坐到方海对面的空座上。坐定以后,我右边的大个子男人,戴着大号的紫红色木质佛珠手串,穿着一件大横纹T恤,抢过我带来的那瓶酒,熟练地拆封、倒酒。我和仲元喝茶,酒便在方海和手串男子的酒杯中分配。
方海在吾乡几乎是传奇般的人物,二十年前来到桐乡,靠着自己的努力,他打拼起了一份属于他的小事业。然而命运,并非总是能眷顾到每一个勤奋的人,家里家外,他这些年过得并不顺心。
半年没见面,我首先问及他的生意。他的回答并未使我意外,疫情的因素致使生意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起色。他住在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镇,十五年前我也曾住在那里,和他相识相交。早些年他给人拆房子,他现在改行挖土方,有自己的挖掘机和运输车,在那些大中型建筑项目中分饭吃。他说有机会的话要帮他介绍生意,我问上次介绍的那位怎么样,他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喝了一大口酒。我认识的建筑老板很少,尽管我很想帮到他,也使不上力。
桌子上两个菜,一个明虾煲,一个甲鱼煲,后者就是店里的招牌菜。手串男子默默地喝酒,吃菜,时不时地往我碗里夹甲鱼肉。我吃了一块,也许是早已吃饱,我没有体味出这个招牌菜的好处。
我又问及方海的家事,其实这才是我最关心的,我知道他的家庭负担很大。自从十多年前他的前妻在一场事故中离世,他的生活便彻底变了样。他有的是蛮力,但是照看年老多病的母亲,抚育一双儿女,靠他一个粗鲁男人是绝对不够的。于是他续弦,又添了个儿子,但是夫妻倆总是龃龉不断,以前那种幸福祥和的家庭生活似乎再也找不回了。
清官难断家事,我能做到的只是安慰而已。
仲元是我们四人中最开朗的一个,他的说笑调节着席间的气氛。
说起家里的事,他就会说到前妻,眼睛会闪出亮光,慢慢地,一个勤劳贤惠的不幸的女子的形象,便会从这男人的轻声细语中走出来,让人叹惋不已。
“方海,你不容易,我敬你!”我说道。
对方海来说,里面是要他养活的一大家子人,外面还有一帮跟他谋生的弟兄,这些年他像一个辘轳一样不停地转,身体的的劳累自不必说,捉摸不定的妻子和那些势利伪善的朋友,使这个坚强的男人备受折磨。
“是啊,我十四岁就死了父亲,十五岁就出去打工……”方海又回忆起他的父亲和他的打工生活,那张典型的国子脸上渐渐泛起一股不平之气。命运的曲折和生活的磨难,同时铸造了他桀骜不驯的反叛精神和乐于助人的侠义精神,有时他是个反抗权贵、领头打架的“肇事者”,有时又是个调节纠纷、扶危济困的的大善人。
尽管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我依然被这位命运多舛的朋友的故事所感染,情绪低沉。这时,一向沉默的手串男子突然举起酒杯说:“方哥,我十三岁死了父亲,咱是同命人,干!”
我一惊,转身注视坐在这个身边的人,黝黑的皮肤、壮实的身材,圆润的额上是一头稀疏的短发,一个大街上常会看到的中年男子,想不到他也藏着一段苦痛的回忆。我向他敬酒,鼓励他说出他的故事。他啜了一口酒,缓缓说出了让我吃惊不已的人生历程:
“我的老家在河南,老爸是个地道的农民,农忙之余,特别擅长捕捉鱼虾、野兔什么的,所以那时我们家的生活还是不错的。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咱们自家的牛给顶死的!一天,他从田里回来,那牛不知中了什么玄,突然间竟用牛角去撞他!老爸当场倒地,流血不止。叔伯们把他抬到卫生院,医生把他简单包了一下就让他回家了。哪知道到了夜里父亲痛得厉害,大腿肿得要命,又连夜送到县医院。手术时大出血,要输血,但我叔叔他们四个大男人凑不齐输血需要的钱,这样就输不了血,只能输点盐水,后来父亲就走了。那年我十三岁,我妹妹才八岁。
“那天我放学回家,那牛知道自己闯祸了,对着我长跪不起,眼睛里流着眼泪,它就这样跪着不起来。有人说是我爸爸杀生太多,那些死去的生灵借着这牛讨债来了。
“我们把这牛卖了八百块钱,让人斩了,钱正好给爸爸办丧事。
不知是酒精还是由于悲伤,这个大男人的眼睛有点红。十三岁就失去父亲,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痛苦的,但是他的不幸才刚刚开始。
“我爸这个顶梁柱倒了以后,我妈妈带着我兄妹俩过活,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一年后,她忍受不了生活的艰辛,跟了别的男人走了。”
“啊?你妈妈抛下你们兄妹走了?有这样的女人?”我急切地问道,难以相信这样的事情。方海和仲元淡定的神情告诉我,这是事实。
“是的,她改嫁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似乎不愿意多提她的母亲,“我们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到二十多岁,该找对象了,但是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后来,终于认识一个女孩,她愿意嫁给我,就跟她结了婚。”
“不久,我那老婆怀孕了。可是,在离孩子出生还有个把月的时候,她得了一种叫什么,什么子痫的病,那时候的农村,医疗条件差,最后没救回来,连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说着,眼睛里已噙满了眼泪,忙取了餐巾纸揩拭起来。
方海和仲元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菜,他们该是老早就知道了他的故事了。但是我听到这里,感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起来。只有在小说、电影电视中才能见到的人生悲剧,就发生在身边的这个大男人身上。我下意识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兄弟,你真晦气,老天也瞎了他的眼了!”除此之外,我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位苦命的男人。
时间早已过了九点,老板已露出不耐烦的意思。但我们并不理会,手串男子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后来,我跟着乡亲到天津去打工了。
“在天津干了几年,遇上一个女的,再次结婚,生了两个孩子。”
我举杯向他敬酒:“好啊,你终于脱离苦海,走上幸福生活的轨道了。”
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那时候我也这样想,我的苦难结束了,从此就转运了,生活就好起来了。然而命运,它天生就我作对。我的工作是跟船出海,跑码头。一出去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一次我出海回来,迎接我的不是老婆的拥抱,而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什么?她也要学你的妈妈,抛弃你和两个孩子?”我嚷道。
“是的。——我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酒。即使回到家里,也常常被朋友们拉去喝酒。”
“她为了谁这样做?”
“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常拉我去喝酒的那个人,他拐走了我的老婆。”
全场无语。
“那你的孩子呢,当时他们有多大?谁来管?”我问。
“十来岁吧,我一个人带。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找女人。”
“真不容易。孩子现在在哪?”
“大的读大学了,某某大学。”
“哦,那是重点大学,恭喜恭喜!小的呢。”
他的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满足的笑意,继续说道:“小的那个在老家读高中。”
“老家河南?谁管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迟疑了一下才说:“我那妈妈在管着。”
“那抛弃你们兄妹的妈妈?她不是逃走了吗?”
“她还是在我们老家附近的。两个孩子,你知道,后来我实在吃不消了,她愿意帮我带。”
“你妈妈也是良心发现吧,我想这样她也可以赎掉一部分罪孽了。“我叹了一口气说。
“我现在解放了,就到南方来打工,我还要供他们读书啊!全靠方哥照顾,在方哥这里开挖机赚钱。”
这时,方海的大儿子小海到了,他开车来带他们。小海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很小就没了母亲,似乎也不应对他有所苛求。但一看见他,我那爱说教的老毛病便又犯了,说了几句也许他听来有些逆耳的话。时间已是十点,大家便起身出来。手串男子抢着和我结账,我那身材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窗外的小区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静谧而安详,我的心却久久难以平静。烟火人间,各有各的命运。方海和手串男子都是苦命的人,尤其是后者,少年丧父,又“丧”母,青年再丧妻,中年又被后妻背叛,厄运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我脑海里反复出现他的形象,那张饱满圆润的脸,以及那轻缓柔和的话语,淡定的神气,很难跟他的苦难人生联系起来。难道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厄运,习惯于生活的磨难,以致于没有了方海那种不平之气、怨愤之语?毫无疑问,连续的打击使他不喜欢说话、不善于表达,我听到的只是他坎坷人生的故事梗概,那苦难生活的细节他没有说,母亲、前妻、后妻都是怎样的女人,也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跟方海一样,是个坚强的负责任的男人。
我盼着再次见到方海,和那位我至今都还不知道姓名的手串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