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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酒家】以梦之名,诗意游走与追寻(赏析) ——读米亚·科托长篇小说《梦游之地》


作者:素馨 进士,9699.9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357发表时间:2022-12-12 13:49:13

【酒家】以梦之名,诗意游走与追寻(赏析) 经文友推荐,于岁末品读了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的长篇小说《梦游之地》。一遍意犹未尽,再读一遍,可以确信的是,这是本年度我读到的最好的长篇小说,没有之一。
   关于非洲,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受《人与自然》《动物世界》等的影响,对它的认知基本停留在:炙烤的大地,肆虐的洪水,荒无人烟的沙漠,幽深莫测的雨林,辽阔沉寂的稀树草原,声势浩大的动物迁徙……还有野蛮、杀戮、愚昧、贫穷、落后,诸如此类。换句话说,那块人类的起源之地,已然是现代文明世界里被遗忘、被忽视甚至是被抛弃的原土。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米亚·科托会用自己的书写告诉我们,非洲亦有它自己的文化和传统,非洲人民亦有他们自己的宗教和信仰,那,是一块神奇又神秘的文明之地。
   米亚·科托的《梦游之地》是他的长篇处女作,1992年出版,中文首译版姗姗来迟,在近三十年后的2018年才出版。小说以莫桑比克内战为背景,讲述了深陷内战的莫桑比克人民生活和境遇的巨大变化,对身份认同的渴求,以及对文化、对传统的追寻和反思。
   小说中文翻译名为《梦游之地》。小说开端,是这样一段话,且是马蒂马蒂人的信仰:“据说,那里是一片梦游之地。因为当人们沉睡时,土地会移动到另外的时空。当人们醒来,看到焕然一新的景色,他们便会知道,那天晚上,梦之迷离曾将他们造访。”这马蒂马蒂人信仰的,正是米亚·科托要书写的“梦游之地”——莫桑比克。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的是,“梦游”是“睡眠行走”的俗称,是一种常见的睡眠障碍,通常指发生在睡眠期间的离床行走,甚至迅速离床奔跑。它发生在人的沉睡阶段,这一阶段人是不做梦的。也就是说,“梦游”和“梦”其实并无关联。而“梦”呢,“梦”是一种意象语言,这些意象从平常事物到超现实事物都有。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梦”是有意识看无意识的一扇窗子。弄清楚“梦游”和“梦”这两个概念之后,再结合小说内容,我以为此梦游非彼梦游,不能把之简单地当作一个词语一个整体来看,实则是“因梦游走、在梦中游走”,梦是媒介,是助攻,是推手。米亚·科托是以梦之名,借诗意的手段,赋予现实和梦境中的各色人等在现实与超现实、现实与传统中游走、穿梭、寻觅,最后达到全方位展示“梦游之地”莫桑比克之目的。
   而所谓诗意的手段,其一是结构诗意。
   小说由两条线组成,一条线是现在时、现实空间:战争遗民图阿伊和木丁贾躲避在一辆被烧毁的巴士车里,捡到一本日记,木丁贾给图阿伊读日记,并且两人在四下寻找食物、寻找出路等的过程中,有了种种奇遇和所见;一条线是过去时、梦境:日记的主人是肯祖,肯祖已在战争中被流弹击毙在巴士车附近,日记记录了他游走于海上与莫桑比克内陆的一生。现实空间占据11章,日记11本,一章现实一本日记地穿插,前一章现实的结尾引出后一本日记的开头,衔接、过渡自然,浑然一体间,现实即梦境,梦境即现实,我们其实很难分清它们之间的界限,也没分清的必要。或者说,这是米亚·科托故意为之,现实中图阿伊和木丁贾不断寻找出路,与梦境中的肯祖出走游荡在海上和内陆,实质并没有区别,都是表现了其时莫桑比克人的迷茫和困惑,都是表现了他们类似的心路历程。
   其二是表现手法诗意。
   如果我们品读小说作品非要给之匹配一个“主义”,那么,与《梦游之地》匹配的,当属“魔幻现实主义”,其手法娴熟、精彩程度还是不亚于《百年孤独》、《佩德罗·巴拉莫》的。非洲是一块多国家、多民族、多部族、多语系、多信仰共存的土地,尤其是非洲盛行巫术,很多信仰原始,又有充满迷幻色彩的神话、传说。米亚·科托在以魔幻手法表现现实的过程中,充分遵从了非洲的传统和文化特色,巧妙利用了非洲的一些神话和传说,使之既不显迷信,又不生突兀之感。譬如,为了躲避战祸,父亲命令肯祖的小弟弟小六必须变成鸡的模样,从身体到灵魂。小六最终真的变成了鸡,不仅是鸡的模样,还能完美地打鸣——魔幻的背后,是战争的残酷;又譬如,肯祖在游走的途中,沙滩上突然冒出来的一双双手,“那些手宛如一根根肉柱,指头摇摇晃晃,如同绝望的鸟儿在讨要吃食”,紧随其后出现的便是希波骨,以人的痛苦为乐的鬼魂——魔幻的背后,是战争带来的生命终结和流离失所;再譬如,图阿伊和木丁贾寻找出路的过程中,遇到一个只睁一只眼的老人斯格雷托,因为战争,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斯格雷托却坚持不走,“他觉得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赢得战争:活着,执拗地活在同一个地方”。斯格雷托希望繁衍出更多的自己以挽救村庄,最终,当木丁贾按他要求在树上刻下他的名字之后,他把手指放入耳中,愈进愈深,一声闷响过后,他抽出手指,一股鲜血涌出耳朵,他渐渐萎谢,真变成了一粒种子,一粒可以繁衍的种子!同样,魔幻的背后,是现实中因战乱而随处可见的山河破碎、家破人亡。
   其三是主旨的诗意。
   米亚·科托借《梦游之地》,想展现内战给莫桑比克国家和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他在展现的时候,除了直写,更多的是通过曲笔,通过象征,通过隐喻。例如他在肯祖的第一本日记里描写了一条搁浅的鲸鱼:“它就要在沙中死去。它费力地呼吸,仿佛在用肋骨拖拽着世界。鲸鱼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人们前来剜它的肉,一片又一片,一斤又一斤。它还没死,骨殖便已在太阳下泛起了光芒。”这既是肯祖小时候亲眼看到的真实的鲸鱼,又指代深陷内战漩涡之中的莫桑比克,各方势力均只顾最大限度地争得自己的利益,哪里管国家兴亡、管人民死活,他们的行为与剜鲸鱼肉无异,而莫桑比克,则等同于那垂死挣扎的鲸鱼。
   米亚·科托借《梦游之地》,想向父权社会发出抗议,想为遭受不平待遇的女性发声。尽管这不是他在本书中主要要表达的,他还是重点描写了法丽达这个女人坎坷的一生。法丽达是双胞胎之一,产下双生儿会被族人认为不祥,故而,她的姐妹生下来即被处死(实际上被母亲送给外人了),她和母亲被赶出了村庄,且母亲被族人折磨而死,她被送给了一对葡萄牙夫妇,又被男主人强奸、生下一个儿子,她自我放逐到了海上一艘遇难船上。法丽达一生的遭遇不由人不唏嘘。这期间,米亚·科托几次写到灯塔,法丽达说灯塔的光就是她的希望,她希望灯塔重新亮起来,好引领触礁船的主人来把她带走。虽然灯塔到底是否存在还是个谜,灯塔的光是否能重新亮起来也希望渺茫,但是,这个意象被放置出来自有其用意,我们姑且把它当作莫桑比克女性权益平等的呼声也未尝不可。
   米亚·科托借《梦游之地》,想表现经历了殖民统治又经历着内乱的莫桑比克人,面对现代与传统的困惑与迷惘。这也是小说主旨的重中之重。他重点选取、塑造了两个人物来服务这个主旨,一个是法丽达,由白人夫妇养大的黑人孩子;一个是肯祖,由白人阿方索神父教诲、引领长大的黑人孩子。“我们的记忆中住满了家乡的鬼魂。这些鬼魂用我们的土语与我们对话。但是,我们只会用葡萄牙语做梦。我们描述的未来里,再不会有家乡的痕迹。”结束殖民统治独立的莫桑比克,却走上了灭绝传统与历史,片面追求现代化的道路,这也是导致内战爆发的原因和导火索。像法丽达、肯祖这样的人,他们虽然都懂得传统的土语,但是,葡萄牙语却是他们的官方语言,他们只会用葡萄牙语做梦。这种身份尴尬的处境,他们宛如浮萍,沦为了文化上的无根之人。“所谓有祖国,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知道它值得一哭。”可是,于此境地中的莫桑比克人来说,何谓祖国?又有什么值得他们为之一哭?苍生皆在苦难中挣扎的内陆,于法丽达来说就是牢笼,她迫切想要逃离,宁愿躲到海上的触礁船只,也不要再在内陆生活一分一秒;而肯祖在战乱中没了父亲,没了弟弟,没了朋友,没了阿方索神父,一心想逃离村子去加入纳帕拉玛的战斗,因为背离了家、村子和传统,被父亲诅咒幽灵缠身失去做梦的能力,再也无法踏上陆地,只能在海上漂泊。两个被西方文明教化、同化的黑人,都只能生活在海上。这里,大海和陆地,明显有了象征意义,海上是现代,内陆是传统;海上是所谓的西方文明,内陆是非洲原始文明。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其过去、其历史、其传统,想要否认过去、割裂历史、抛却传统,那么,这国家,这民族,便都是无根的了,便都是终日游走不休的魂灵了。
   其四是语言诗意,这也是小说最大、最明显的诗意。
   据介绍,米亚·科托是莫桑比克诗人、小说家,诗人排在小说家之前,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梦游之地》首先是诗,再才是小说。米亚·科托充分发挥了他诗人的优势,充分调动了诗人的感性、灵性和悟性,他是葡萄牙裔的莫桑比克人,他的小说语言,汲取了葡萄牙语和莫桑比克本地语言的精华,并将之融合、再创造,显得简洁、质朴、有自身特殊的标记。小说通篇没有晦涩、艰难、含义模糊的长句,长短句巧妙组合,极富诗歌的韵律美。同时,他又运用了大量的比喻、拟人、象征等,将诗人擅长的意象运用发挥到了极致,而这些,又不是随意使用的,虽然看似是信手拈来,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非洲特色,形象、生动,易于催生读者的通感和幻想,更有利于理解文本主旨。
   我们不妨来看看他那些迷人的语言——
   写父亲之死:他充得实在太满,口中、鼻子与耳朵中不断涌出红色的泡泡。他空了下来,就像袋子破了一样。当他只剩下一张皮时,就飘落于地,宛如一枚树叶。
   写突然而起的暴风雨:这时,天空遽然迸裂,失去依靠的云朵暴跌在大地上。闪电在我的小船上熊熊燃烧,雨倾泻下来,淹没了所有的风景。雨如瀑布,大地仿佛是一枚果子,衔在天空湿乎乎的口中。
   写暴风雨过后:几个小时之前,水还在逞凶,而如今,尘土却染黑了空气。听得见时间在石头上刮磨着骨头。茫茫草原上,大地毫无呼吸地躺倒。风的尾巴盘旋着,向远方刮去。甚至是那些从不提要求的野草,都越来越难过。
   再写暴风雨:雨大滴大滴倾下,犹豫着是打个闪电还是不打。云朵不讲情义地相互推搡。它们撞在一起,本可互相道歉,接着走自己的路,但是却没有这样做:它们打成一团,吐出火光,在天上吵吵嚷嚷。
   其他诸如:“死亡是一根绑住我们血管的绳子。我们从绳结处出生,时光慢慢地将绳拉直,让我们一点点地僵硬。”“当人入睡时,大地会出去寻找。寻找什么?生命不喜欢承受痛苦。大地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中寻找,它要聚集所有梦想。是的,就把它当成梦的裁缝吧。”
   类似的金句,文中比比皆是。
   也正是通篇诗意化的语言和全新的叙事方式,很大程度上淡化了炮火纷飞带来的伤痛、阴郁、压抑和沉重,但同时又强化了读者的感官和阅读体验,反倒让阅读成了一件趣事,一件轻松的事,在有趣和轻松中,更好地消化了表面的文字和文字背后的东西。诗意化的语言,绝对是《梦游之地》的加分项,它,也让我们看到了非洲作家的更多可能性,看到了非洲文化和文明的更多可能性。
   只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面对全球大一统的现代化飞速发展进程,面对经济发展占绝对主导地位,面对不同的世界狭路相逢历史湮没、传统被迫退出舞台,这之种种残酷的现实,我们个人层面又能做什么?做什么又才行之有效?关于这一点,米亚·科托虽然做出了他的尝试,但归根结底,他和我们一样,困惑、无力。他在《梦游之地》中,借肯祖临死之前的一个超长的梦,植入了一个能力超强的巫师,试图通过他的占卜给莫桑比克寻找出一个新的出路,试图通过他的诅咒来结束战争,恢复现实与历史、与传统的联系,重建大地正常的运转秩序和生存法则,让大地不再在梦中游走获得永恒的安宁,让身份模糊、异化的人们扎下根基,让各种文化之间对话、融合、共生和存续。他想通过具有非洲传统特色的巫文化来表达出对传统的尊崇,实际上还是对现代化的妥协。那不过是一个寄托了美好愿望的梦,不管是莫桑比克,还是如莫桑比克一样的其他国家、地区,要解决现实与历史、发展与传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都是道阻且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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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文笔精湛的小说赏析,对象文本是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的长篇小说《梦游之地》。阅读缘起朋友推荐,读后一改固有非洲贫瘠愚昧印象,米亚·科托呈给读者一个神奇神秘文明的非洲,这是赏析者概述。接着她以梦为名,以诗意为纲进行深入解析。1,诗意解题:生理梦境和作者的精神梦境。2,诗意结构分析:现在时、现实空间和过去时、梦境,战争遗民图阿伊和木丁贾躲避在一辆被烧毁的巴士车里,捡到一本日记,木丁贾给图阿伊读日记,并且两人在四下寻找食物、寻找出路等的过程中,有了种种奇遇和所见;另一条线是隔章镶嵌已逝日记主人公肯祖梦境中游荡在海上和内陆,两者都表现了其时莫桑比克人的迷茫和困惑,曲折的心路历程。3,诗意表现手法:娴熟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巧妙植入非洲神话、传说、巫意,孩子变鸡,人变种子,沙滩长手的森林,希波骨的鬼魂……4,主旨的诗意:除写实外,多用象征隐喻等曲笔展现内战给莫桑比克国家和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被人分割的搁浅鲸鱼象征着被不顾国计民生私利相搏各方势力蹂躏下的非洲家园,海上的灯塔姑且把它当作莫桑比克女性权益平等的呼声也未尝不可。5,语言的诗意解码:诗人的天赋加上葡萄牙裔与莫桑比克本土语言的奇妙融合,造就简洁质朴富于韵律的小说语言,既冲淡了战争的阴郁伤痛,又暗示了非洲作家乃至文化和文明的更多可能性。6,诗意揣度作家幽深的创作意图,并寄予自己对消弥全球心灵沟壑的思索。读此赏析,不仅使人对原著风貌了然于胸,更对赏析者勤于志学,总览全局,下笔传神的功力称赏不已。佳作推荐欣赏!【编辑:高原的天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1213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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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高原的天空        2022-12-12 13:51:50
  老师深厚的学养,勤奋的阅读态度令人敬佩。
   祝福冬日安好!
云烟深处懒读书
2 楼        文友:施云南        2022-12-12 15:45:20
  名字就很美啊,不管是原著的名字还是这篇文章的名字。
   读了这篇文章,让人感受到作家的深意,的确能帮助人更好地解读这部作品。
我无所凭依,只有文字,是战斗的武器。
3 楼        文友:山泉        2022-12-12 21:33:54
  现在的人,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一本书的太少了。
   中外名著,博览群书,且写出如此精辟的解读文章,真的很难得。
   问好素馨!
我来自大山深处,来自心灵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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