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贺又住院了。
　　 这次疾病给他判了重刑。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一侧的胳膊和腿子像两根僵硬的木头棍子，木木的没有知觉；嘴巴歪斜流口水，舌头根子打不过转儿。更恼人的是大小便不能自理，稍不留意就拉撒在裤裆里，躺着翻个身也要人帮忙——唉，谁能料到老了老了竟是这个惨状。
　　 住院半个多月，多亏老婆陪护，喂饭、喂水、喂药，端屎端尿，擦洗屁股，每天推他做核酸检测，能干的不能干的，老婆全都干了。不管老婆侍候他是否心甘情愿，但如果没有她，老贺的这条老命恐怕已经走在黄泉路上。
　　 老贺躺在病床上，看到老婆在嘻嘻哈哈刷抖音，心里就不是个味儿，几滴眼泪迸出眼眶。老婆看见了，赶紧收敛一下自己，但手机还是不肯放下。在医院这么多日子，两个人挤在一张病床上，吃不好睡不好，她都快累成病人了，若不上网调节一下，不疯了才怪。
　　 老婆年逾花甲，小老贺几岁，患有慢性顽疾，论多年来老贺对她的“恶行”，照顾他是儿女的责任，而不是她。可是女儿远嫁在沪，儿子在沪谋生，何况疫情当道，即便儿女有孝心，却也爱莫能助。这不，每次老贺生病，除了老婆再没有第二个人照顾他。
　　 都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可老贺两口子，名副其实的一对冤家。
　　 也不知前世谁欠了谁，今生做夫妻，一辈子磕磕碰碰，以怨报怨。两人似乎从来不曾和气过，斗鸡似的，你啄我，我啄你，战事不息，互不服输，互不饶恕。
　　 年轻的时候，老婆只要受了气就抱着孩子回娘家，好多日子不肯回去却也不告诉家人原委。不说母亲也明白。于是就把女儿送回婆家，给小两口说些好话调解一番。老贺的父母都是明事理之人，善良，包容，遇事总是护着儿媳，当着亲家数落自家儿子的不是。但公婆再好，也代替不了丈夫。
　　 老贺心眼不算坏，但有时候不知哪根神经犯了糊涂，就有那么点蛮横无理。比如说一把年纪了还骑着三轮车进城故意闯红灯，警察一说就和警察胡搅蛮缠；银行贷款还不上就耍赖，反正他的理由比谁都充分。耕田种地，老贺算得上一把好手，只是他只知道出蛮力，对生活没有细致的规划，一辈子朝建夕拆，缝缝补补，到头来就只糊了一张嘴。老婆呢，是个实心眼，一样不懂得规划生化，更别说理财，手里有一个子儿还想花掉两个，过好今天不管明天。老贺好吃，嗜酒，老婆好穿打扮，两个人吃穿用度，都没有亏待自己。只是他们的家，就不那么实在了。
　　 论长相，两人都是相貌平平，可是站在一起，就不那么协调了。老婆干练整齐，女人味十足；老贺却弓背弯腰，干瘦如柴，邋邋遢遢。怎们看都不般配。两口子很少一同上街或是走亲戚，平日里好像互不牵挂，更别说相互的依赖和信任。
　　 当年老婆十七岁，嫁老贺为妻。本来她的母亲不满这门亲事，可女儿鬼迷心窍非嫁不可。最终嫁是嫁了，可小两口不和气亦不会过日子，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但父母信守“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看在女儿儿女成双的份上，竭力包容使他们的小家周全。何况女儿从来没有提及过离婚，做父母的就更不能凌驾晚辈之上挑拨是非。
　　 老贺是个十足的碎嘴，有事没事总爱唠唠叨叨，高一句低一句没个遮拦。针尖大的事一经他的嘴巴就变成了拳头大，“高的时候给玉皇爷瓦顶，低的时候给水龙王掏井”。老婆偏偏不吃他的这一套，彼此好似犯了对口杀，钉对钉，铆对铆，往往为一点鸡毛蒜皮就针锋相对，气头上大动干戈也是常事。年纪越大，怨气更甚。老两口东屋一个师太，西屋一个方丈，你用你的电磁炉，我用我的柴火灶，你吃米饭，我煮面条。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却生分得形同陌路。有时候，好几天鸦雀无声，有时候鸡飞狗跳。捎言带语，指桑骂槐，相互诋毁，当然战争的导火索多数时候因老贺而起。
　　 老婆受了委屈，就打电话给儿女哭诉，给弟妹哭诉。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孰是孰非，儿女怎可论断。做弟妹的也是无可奈何，两个弟弟和老贺的儿子差不多大，能拿姐夫怎么样？何况自己的姐姐也不是光得像鸡蛋。大家都劝她权当没有这个男人，不要去理会他的无理。可老贺骂人实在太狠，老婆忍无可忍。她只要出去散步、跳舞、锻炼身体，或者穿戴整齐上街，老贺就会吼着嗓门大骂，生怕四邻八舍听不见。他骂起人来掘地三尺，一句话撂地上能戳一个窟窿来，连老婆的八辈子祖宗都要卷进去。
　　 只要一想起受的委屈，老婆就哗啦啦往下流眼泪。自己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她嫁给老贺几十年，似乎从来没有感觉到一点温暖；人家的男人是女人的依靠，她男人却是聋子的耳朵。人们都说夫妻一场，不是来报恩就是来报仇，看来他们属于后者。
　　 见父母关系糟糕到不可救药，儿女就把老妈接到了上海。闲来无事，找了一份力所能及的零工打发日子，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最安逸的一段时光。老贺在家独独守着诺大的庭院和几亩田地，想吃吃想喝喝，白天种地，晚上看看电视，没处说话就自言自语。老婆每月发了工资，竟然给老贺打过去两三百让他买烟抽、买酒喝，老贺高兴得不亦乐乎。过了两三年，老贺患了腿疾，老婆身体也不怎么好，儿女又把老妈送回家，叮嘱二老和和气气过日子。老两口给儿女承诺，以后会好好过。
　　 老婆回来了，老贺高兴了好一阵子。专门花几百元给老婆买了一台广场舞播放机，前提是只许老婆在家跳舞，不能去村子广场和那些娘儿们一起瞎跳。老婆答应了老贺，每天吃过晚饭就一个人在家跳舞。可是老婆只要到谁家串串门，老贺就变了脸，他又变成了之前的老贺，老婆又变成了之前的老婆，战争不可避免地时有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倒也罢了。可偏偏有事无事都会生事，把日子搅得乌烟瘴气。
　　 年前，老婆乘村里人的三轮车出了事故，当场送到医院救治。第二天老贺得知消息，去县城医院看老婆，拿出五百元让老婆留着吃饭。老婆受宠若惊，老贺不是常常咒她死吗，她以为老东西这次一定会看她的笑话；平素对她像只铁公鸡，今儿怎么舍得给她钱呢？老贺赶紧打电话给儿女，让他们多给老妈打电话，给她长长精神有益康复。
　　 上次老贺患了脑梗，念老婆一段时间对他的照顾，对老婆的态度有了改变，骂人的习惯有所收敛。可是随着身体日渐恢复，又开始唠唠叨叨。于是，老两口又变成了仇人。
　　 这次犯病的前几天，老两口口舌大战十分激烈。
　　 老贺见老婆穿戴得整齐如新，背着洋包包要出门，他使劲把旱烟管在拦阳台上磕出了响声，鼻子哼哼，骂老婆的话连同唾沫星子炮筒子似的一齐从口里飞了出来。
　　 “哼！亏了你八辈子的祖宗！一点都觉不来自己，以为十七十八呢！脸上的褶子比猪脸上的还要多，还打扮得老妖婆似的，想干啥？去勾引男人吗？”
　　 老婆一听，气得火冒三丈。你有种，你狠吧，我比你还要狠，枪林弹雨似的还击过去：“你个老二货就不是个人，我看你上辈子是头猪，这辈子投了人胎，畜牲的本性不改！你动不动骂我的祖先，当心天报应！你真是丧尽天良，有病瘫在床上，要不是我，你都见了阎王了！我打扮碍你啥事了？你有本事也打扮打扮出去给人瞧瞧，恐怕穿上人衣还是一头臭猪！”……
　　 好个唇舌大战，仿佛把对方打进十八层地狱才解心头之恨。
　　 那天中午，老贺坐在火盆旁煮茶、抽烟，猛一站起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老婆手机刷得正欢，忽听“咣当”一声，感觉事情不妙，赶紧跑进屋一看，老贺昏睡地上，燃着的柴火打翻在地，差点烧到老贺的脚。她吓得腿脚发软，颤巍巍拨通小叔子的电话，把老贺送进了医院。
　　 检查结果是脑出血，要恢复正常不那么简单。从昏迷到苏醒，从半个身子不能动到手脚有细微的知觉，老婆每天观察着老贺的动静。老贺身边寸步不能离人，老婆觉得自己快累趴下了。
　　 儿子回来了，可是一下飞机就被隔离七天，仍不能去医院照顾老爸。七天后到了医院，正好看见老妈给老爸擦屎尿、换纸尿裤，儿子一看污浊之物便胃里翻江倒海，跑进卫生间吐了个稀里哗啦，以至于后来几天不停地发呕，吃饭难以下咽。儿子难为情地对老妈说，他并非不孝，也并非嫌弃老爸，实属脏腑太浅，平日看见污秽之物就会反胃，如此便无法为老爸行孝，还是请个护工为好。可是疫情期间，护工哪里去找？单位来电催促上班，儿子匆忙返回。看来老贺就像一滩鼻涕，粘在老婆手上怎么也甩不掉了。
　　 有时候老婆忙着忙着生气了，骂老贺：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给你来还债。爹娘生养了我一场，也没有好好侍候过他们，倒把你当成祖先来侍奉。
　　 “你……好……好……骂，好……好……占……我……的……便……宜，叫……你……嘴……上……长……个……”老贺咧咧嘴，吐字不清地回应。
　　 没想到，老贺身体恢复良好。出院时已然能坐起来，手脚能够动弹了。一周后，又住院做了一个疗程的理疗，竟能自己吃饭，大小便自理了。
　　 老婆不得不住在了老贺的屋里，只是他们各有各的床，一张在这头，一张在那头。老婆打算，等老贺彻底康复，她就回到自己原来的屋子去。但眼目之下不能不管老贺，万一再有个事情出来，受苦受累的还不是她吗？
　　 老贺呢，以后还会再骂老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