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街名
　　 拐过黑石礁，沿着宽阔的旅南大道向南，有一条支线，官方地名称为“火炬路”，南侧是一条与火炬路并行的窄街，小巷细长静幽，两旁是几十层高的大厦。小巷像热带雨林中一条柔细的河流，埋藏在茂密的树木之间，时隐时现。小巷俗称“芝麻街”。
　　 这里不是海边，但离海不远。从我寓所的窗扇里，能通过两座大厦之间的缝隙，瞥见一截蓝色的海水。每天，只要天空晴朗，我就站在窗前或远眺海水，或近瞰芝麻街。
　　 我不清楚“芝麻街”这个名称的来历，也不清楚这是一个古老的街名，还是新时尚的产物。不过，无论来自古今，我都喜欢这个名字。芝麻虽小，却不乏灵气，
　　 我一向喜欢精致、玲珑、灵动、纤细的东西，譬如泛着瓷光的小而圆的橄榄核，譬如一截细软的可以弯曲的海风，譬如刚刚学会扇动翅膀却总是飞不高的雏鸟，譬如小小萌萌的宠物犬，譬如撅着屁股在地板上爬的婴儿，譬如腰身窈窕的精致女子等等，都能给我带来由衷的喜悦。
　　 这似乎是一种“迷你”情结，大概源于步入了老年。青年和中年时期，雄心勃勃，目光高远，总是把目光搁置在宏大的物象或者场景上，不屑于细小纤弱的东西。及至老年，才蓦然意识到，这一生居然那么粗糙，丢了芝麻，也没捡到西瓜。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依然是浮光掠影，懵懵懂懂，貌似深刻了许多，其实不乏肤浅。
　　 世界的本质，往往通过细腻的东西表现出来，譬如一颗草籽，一滴水珠，一片霜花，一缕垂柳，一道眸光，一声问候，一次邂逅，一个轻吻……
　　 此时，才蓦然发现一生忙碌，只留下生命的疲惫。曾经的追求似乎唾手可得，其实，远在天边。有时还可能背道而驰，离自己的初衷渐行渐远，甚或迷失方向，愈加彷徨。如同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石上山，渴望那块巨石某一天牢牢地立在山巅，结果却总是一样，石头在即将攀上巅峰的那一瞬间，骨碌碌地滚下山去，那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循环。那时，我们用焦灼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看到的只是世界的轮廓。而当老了才清楚，应该俯下身近距离打量，或者，用手指去碰触这个世界，才能缓缓走进宇宙的灵魂，窥见生命的本质。
　　 人类在强大的同时，也总是弱小的。
　　 当我从大厦的十七楼窗扇里，鸟瞰芝麻街的时候，看到踽踽行走的人，孔雀鱼一般游走的车辆，被树冠滤得斑驳的纤细阳光，以及飞在脚下的鸟儿的纤小影子，似乎才有神一般的智慧和领悟力，明了芝麻的含义。
　　 芝麻街，有情趣，有韵致，更有义理。
　　
　　 2.坡度
　　 芝麻街，有着舒缓的斜坡。
　　 坡度，无论在文学、绘画，乃至于美学中，都是一条美丽的影子。就在于，它颠覆了平衡，把高低两个不同层级连接起来，枯燥的平面有了起伏，人们的视觉和精神随着坡度产生了跳跃和震撼。
　　 其实，如果深入追究，这个世界的本质似乎就含有坡度的意味。虽然我们始终明晰地认为，地球是圆的，但却在视觉中，总是把它看成一种平面。譬如水平线，地平面，海平线，等等。然而，当我们乘坐巨轮，行驶在浩瀚的海面上，遥望海天交际的远处，才会陡然意识到，地球确实是圆的，水的边缘也是圆的，有着迷人的舒展的弧度。海是有坡度的。这个结论，不仅具有诱惑力，还富于美感。
　　 宇宙也是如此。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就描绘了宇宙无边无尽的状态。深邃的宇宙之中，几乎所有称之为星的物质，都是“球”，也都是球状，而且它们运动的方式，似乎没有直线，都带有舒缓的曲线。据说，连时间在某种特定的背景中，也会弯曲。
　　 这种美妙的描述，令人不免遐思联翩。我就常常坐在芝麻街的木椅上，望着从树冠中透露出来的纤细阳光开始漫想。在心里揣度时间弯曲或者折叠起来的样子，如果那样，似乎我就很有可能和三百万年前人类最早雌性猿人露西（据说，她是整个人类的母亲），相距很近。几百万年的厚厚岁月，只是一层薄薄的雾霭，透过时间那层薄雾，她就在离我很近的埃塞俄比亚森林里娉婷地行走，脸上带着迷人的黑色笑容。我从三百万年后的一棵面包树下闪身出来，充满敬意和爱慕，忐忑地和她打着招呼。那年，她恰好二十岁，一个美丽的年龄。这是真正的穿越，不是玄幻，而是科幻。只是不知道，时间弯曲的弧度，有没有那么恰巧罢了。
　　 芝麻街估计不是折叠的，仅仅是自然一种不经意的弯曲而已。它像山间一条静静的小河，沿着斜坡流淌，两岸是茂密的梧桐树，树上隐匿着许多鸟类的巢。芝麻街的斜坡，很是舒缓。以一种恬淡的坡度徐徐上升，从坡顶到坡底，大约三百米的距离，仅仅十几米的落差。这样恰好，很适合散步，更适合锻炼。从坡底地上行，不至于气喘吁吁，也没那么悠闲，适合中老年人行走。
　　 走在芝麻街，让脚步沿着坡度行走，上行时脚掌心略微着力，却不吃力，让人萌生一种追求和力量；下行时，脚步轻松，又不急促，从容而随性，带来些许人生的快感和生命的惬意。我就喜欢沿着斜坡上下行走，在梧桐树荫下经过，品味妙趣横生的坡度带来的快感和美感。
　　 曾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下行。那辆彩色的小车子得意地滑动，不用推，也跑不远，不徐不疾，就那么悠然地沿着斜坡骨碌下来。车上的婴儿似乎也喜欢这种自然地滑行，拍着车沿，咯咯地笑，从坡顶笑到坡底。看来，芝麻街巧妙契合生命的坡度，老少咸宜。
　　 芝麻街，用不平坦也不陡峭的斜坡，让生命的故事精致。
　　 其实，芝麻街上有一个小路口，通向较高的坡顶。虽然小巷也有两排梧桐，但斜坡短而陡，我从来不走。我的人生经历了那么多的陡峭，已然失去了攀登的意趣，不想在晚年还时常气喘吁吁。
　　
　　 3.雕塑
　　 沿着芝麻街的坡底向北，有一个美丽的十字路口。种植了各种绿色植物和树木，即使在冬季，这里也是绿意盎然。高高的槐树下，有两条并排的木质长椅。褐红色的长椅没有靠背，很是自然随性。在我心目中，它们都属于芝麻街。
　　 长椅前的空地上，立着两尊雕塑。
　　 准确说，它们不应该称之为雕塑，而是工艺品。不过，称之为城市雕塑也不为过。塞尚可以把一只倒悬的陶瓷马桶作为高尚前沿的艺术品，放置在展览大厅的中间，两尊雕塑耸立在这座城市的街心花园里，就似乎也很恰切。
　　 大连这座城市，具有一定的文化品位，城市雕塑比比皆是。从这里远看旅南大道，就能瞥见一尊高高的铁像，雕的是罗丹的思想者。只是，思想者的头像，置于一个椭圆形的金属环内，淡化了思想的凝重，多了一种高贵的灵气。
　　 两尊雕像，也是金属的，是一大一下两头大象，老旧的锈色与周围静谧的环境，形成一种反差，也构成一种谐和。我喜欢欣赏它们，常常坐在木椅上，一边吸烟，一边眯着眼睛端详它们，从它们的形态中发现工匠们巧妙的才思和独特的创意，寻觅艺术的痕迹。它们不是铸成的，更不是一个或几个金属构件搭配而成。它们浑身上下都是各种废旧的金属部件，譬如铁皮、齿轮、机车轮、管道、螺丝螺母等等，大大小小不止上百个，工艺师把它们组合到一起，焊接成大象的形象。追求的是写意和意象，所以，尽管看似随意拼接而成，却生动形象，给路人一种意会的感觉，让人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真实大象的憨态。
　　 大一只的，立在地面上，厚实的大齿轮成为它们的四足，两根长长的象牙近乎触地，高高扬起的鼻子，是一节一节的金属管，鼻梁根处磨得锃亮，那是经常有晨练的人双手抱住它做身体向上牵引动作。硕大的头颅和耳朵是用铁皮制作的，既象形，又可意会，整体展示出一只大象威武的姿态。
　　 小一些的，立在更远的地方，呈直立状。两只前蹄抬起，仿佛一只快乐调皮的象宝宝在啼叫。梧桐树上的麻雀，以及美丽的喜鹊，常常落在它们身上跳来跳去，让金属的寒凉着上些许自然和生命的暖意，把雕塑善良的寓意播散出来。
　　 两尊雕塑连起来看，我读懂了工艺师的创意。象是民族文化中吉祥富贵的动物，又有大乘文化禅意的隐喻，同时，一大一小，也含蓄表现出家庭温馨、母子快乐的主题，具有了浓郁的人文意义。
　　 虽然经历风霜雨雪，日暴月寒，两尊雕塑锈蚀斑斑，但其生动的形象，却始终历历在目。路人经过，大都会不经意地瞥一眼，无论那时的心情如何，即使是郁闷、沮丧、失意，也总是会注入一种宽慰和善意。
　　 有段时间，小象一只高抬的脚掌脱落了，巨大的齿轮滚落到一米开外的地面上，人们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小象快乐的心情，依旧高举另一只脚掌，快活地站在路口，面对来来往往的行人，倒让那只遗落的脚掌有些尴尬。我曾试着抬起那个大齿轮，没有抬起，但还可以挪动，便和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一起把它挪到小象雕像下。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脚掌重新回到小象的腿上，它继续完整地站在街头，姿态俏皮。
　　 这种钢铁废材拼接的雕塑，其实也是比较前沿的艺术形式，而且，更具美学震撼力。它不仅彰显一座重工业城市朴实、憨厚和善良的性格，锈蚀的金属，也折射出哲学冷静的光泽。
　　 我就时常在碰触一下象身坚硬的肌肤之后，才返回芝麻街的寓所。在我用指尖的纹路探寻那种埋藏在锈蚀下的金属理性时，瞬间，思想锐利而清冽。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