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唢呐
　　 在辽南能把唢呐吹得行云流水，淋漓酣畅的当数李大蛋。那时候，四邻八乡有个红白事儿，都请唢呐匠。
　　 李大蛋还是小李那会儿，他爹李三炮是不同意他吹唢呐，李三炮是铁匠出身，李家铁匠铺在东门镇是响当当的牌子，不仅仅是打得铁家什百里挑一，李家铁匠在李三炮那一辈儿已经是第三代了。口碑好，活儿绝。所以，大家认可。李大蛋不喜欢打铁，一天到晚囚在几间黑黢黢的房子里，不见阳光。打一件铁活，需要耐心，爱心，还得持之以恒。
　　 李大蛋读到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大队黄书记的老爹死了，黄书记有钱，就去东门镇里雇了唢呐匠薛二爷，带着一帮唢呐手，赶马车来得。黄书记家院子里，搭了戏台，薛二爷是唢呐王，他一般不吹唢呐。大凡吹都是压轴的。
　　 薛二爷的唢呐一响，整个屯子醒了，河面上被吹起一层层波浪，喜鹊成群结队来了，山坡沟壑的野花也相继绽放，蝴蝶翩翩起舞，搭伴儿来，蜜蜂也从四面八方飞来。在黄书记家的梨树，枣树，苹果树上，热闹非凡。薛二爷硬是将一桩丧事，变成喜事。
　　 外村的，本屯的，追在薛二爷的唢呐队伍后，寸步不离听唢呐。李大蛋也在人丛中，像一只鸟儿，跑来跑去。他是第一次听到薛二爷的唢呐声，之前，屯子里也有来吹唢呐的，却不是薛二爷这支队伍。
　　 李大蛋读五年级，也不小了。十三岁了，李大蛋突然觉得薛二爷的唢呐，是这世上最好听的音乐。他围着薛二爷，一会儿递一杯茶水，一会儿用衣袖给薛二爷擦汗。李大蛋一口一个二爷二爷的叫着，薛二爷说：“这小家伙是谁家的？挺会来事的。”李大蛋自告奋勇说：“我是李铁匠家的，李大蛋。”薛二爷捋着嘴巴上的几根胡须说：“嗯，早就知道李铁匠，此人手艺好，人品也不差，老子不孬，小的自然不逊色。”
　　 薛二爷在屯里吹了两天两夜，李大蛋就围着他转了两天两夜。他没敢说，自己想拜薛二爷为师。他还是顾忌他爹老李。薛二爷回东门镇后，李大蛋就不想读书了，成绩一直不好，他告诉李三炮，一上课就头疼，就想睡觉。李三炮火“蹭”的窜上脑门，李三炮说：“你不读书，你想干嘛？”李大蛋说：“我想跟着薛二爷学唢呐！”李三炮将烟袋锅，啪啪磕在桌子上，李三炮说：“就是不读书，我也不同意你吹唢呐，家里的铁匠铺还指望你延续下去呢！”
　　 李大蛋说：“我不打铁，你打死我也不打铁。终日的闷死个人。”
　　 李三炮一气之下，不许李大蛋吃饭，把他带在铁匠铺，逼着他干活。落锤子，敲铁，加火，往铁家什撒童子尿。李大蛋也干，不让吃饭，就不吃。爷俩在一间屋里，谁也不说话。第三天，李大蛋“噗通”一头栽倒在铁匠铺地上，李三炮扔下手里的锤子，嗨了一声：“真是个犟驴，比我还犟！”抱起李大蛋去了屯里的诊所，李大蛋醒了后，他妈端来小米粥，炒鸡蛋，哄他吃饭。他牙关紧咬，就是不吃。李三炮心一软，挥挥手，对老婆说：“这龟儿子，明摆着和我作对，随他去吧。”
　　 李大蛋一下子坐直身子，说：“爹，妈，你们答应我跟着薛二爷学唢呐了？！”
　　 李三炮没吭气，转身拉开门，去了铁匠铺，眼泪哗哗淌，他对着老天说：“老天啊，我对不起我的列祖列宗了，李家的铁匠铺，到我这一代，恐怕就歇菜了！唉！”
　　 李三炮拎着八样礼品，带着李大蛋，择一个黄道吉日，去东门镇拜薛二爷为师。薛二爷对李铁匠早有耳闻，加上李大蛋和他有一面之缘，他也怪喜欢这个孩子。就收李大蛋为徒。
　　 李大蛋在师傅薛二爷的引导下，吹唢呐很快入门。李大蛋勤快，勤学苦练。一开始，师傅只吩咐他帮着唢呐队，跑龙套，打杂。渐渐的，薛二爷发现李大蛋很好学，别的徒弟睡午觉，他不睡，他躲到僻静处，吹唢呐。夜里，他给师兄，师傅烧好洗澡水，给师傅搓完澡，躲到空寂的地方练吹唢呐。
　　 李大蛋在薛二爷那里半年后，有一次，东门镇老王家儿子娶媳妇，巧就巧在大师兄中午吃饭时，嗓子卡了一根鱼刺。想尽办法，也没取出来，只好去医院找医生取。该大师兄上场吹唢呐，情急之下，薛二爷安排李大蛋上阵。大伙为李大蛋捏着一把汗，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大蛋能行吗？
　　 就在大家焦虑不安时，李大蛋右手攥着唢呐，轻盈的跳上戏台，大师兄最拿手的《凤求凰》，李大蛋的嘴唇尚未挨到唢呐，音律便高山流水般奔腾而来，一下子震惊四座。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薛二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一出场就是大手笔，就是经典。掌声雷动，掌声激励了李大蛋，他越吹越来劲。一种从丹田喷薄的力量，穿透时间的隧道，在大地，在蓝天，在莽莽苍苍的原野树林，回旋，摇曳，激越，昂扬。
　　 李大蛋的一曲《凤求凰》吹完，人们再次爆发热烈的掌声，薛二爷的几个徒弟，以为是做梦，揉揉眼睛，掐掐大腿，不是梦。李大蛋，薛二爷最后的关门弟子，技压群雄！胜过薛二爷引以为傲的大师兄。
　　 从此，薛二爷让李大蛋做了唢呐队的台柱子，三年后，薛二爷有意把闺女小米嫁给李大蛋，一来，薛家唢呐班有了接班人，二来，小米也有了依靠，他薛二爷就是死，也闭上眼了。小米对李大蛋也是有意，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薛二爷在一个上午，提着礼物，来李家铁匠铺，把他的想法跟老李夫妇一说，李铁匠事到如今，也撒手无招。儿子幸福就中，但有一条，李大蛋可以做上门女婿，李大蛋和小米生得孩子，不能随薛家的姓。另外，李铁匠两口子就大蛋一个儿子，结婚后，李大蛋必须经常回家住住。薛二爷满口答应，人心都是肉长的，李铁匠提的要求是情理之中。亲事订在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举行，八月十四这天，李铁匠家大操大办，宴请四面八方客，薛二爷和徒弟们都来了。李大蛋忘了自己的主角身份，戏台子搭建好，他上台吹了一曲又一曲。
　　 第二天，李大蛋胸前戴朵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吹着唢呐，和接他的唢呐班，一路狂吹唢呐，进了薛二爷家。
　　 薛二爷在李大蛋和小米结婚那黑，猛得喷了一口血，又一口血，人昏迷不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送到东门镇卫生院，医生说：“肺痨，小医院治不了。转院吧！”刻不容缓，找了辆面包车，就去了县城医院，输液，吃药。好了一些，但医生偷偷告诉陪护的李大蛋和小米，时日无多。回去准备后事，多年肺病，没及早治疗。
　　 薛二爷临终前，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唢呐亲手交给李大蛋，小米托付给李大蛋，并把一部分积蓄给了几个徒弟，嘱咐他们好好做人，别坏了薛家唢呐班的名声。树倒猢狲散，徒弟们各奔东西，剩下小李，李大蛋单枪匹马闯江湖。
　　 这一吹就是三十年，一吹就是一辈子。在辽南地区，提起老李，李大蛋，没有人不认识。和薛二爷不同的是，李大蛋没有收过徒弟，只是孤身出席各种宴席搭得台子。李大蛋就连儿子，女儿也没传授唢呐技艺，问他为什么，也不说。方圆百里的人，习惯了李大蛋的唢呐声，曾经，听他的唢呐，成为一种岁月，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寄托，他和乡间所有鸟类一样，成为不折不扣的大地歌者。
　　
　　 2 喜鹊
　　 在村庄，喜鹊随处可见。它习惯把巢建在白杨树上，喜鹊住在村庄高处，很绅士、很风度地审视人间。风来了，东风，西风，北风，只要迈进村庄门槛，喜鹊就嗅出，风的体温，风是否带来一场雨，一阵雪，一朵乌云。喜鹊比村庄任何一棵树，一株谷子提早清楚，春天的脚步，哪个人要辞别尘世，谁家圈里的羊产羊羔子，墙角桃树的第一朵花开了。喜鹊很善于表达，无论是喜是忧，抑或喜忧参半。一个人的诞生，一匹马的死亡。喜鹊都会以鸣叫的方式，向大地，天空，房屋，草木传递。
　　 人们对喜鹊充满敬意，从不轻易惊扰它的存在。年少时，与几个伙伴用石头，弹弓射杀过喜鹊，不觉得喜鹊是人类的朋友，从树上一头栽倒在地的喜鹊，我们架着一堆柴火，将喜鹊串在一根铁丝，烧烤着吃。一旦被父母发现，一顿胖揍少不了。母亲在饭口上，再三叮嘱，不许伤害喜鹊。喜鹊是吉祥鸟，给人报喜来得。我家门前有棵杏树，不高，年代久远，盘根错节的，喜鹊选择在上面安营扎寨，和我们做了几十年邻居。一年四季，喜鹊像一只座钟，早晨，天上的启明星未落，喜鹊就站在杏树杈上，开始练嗓，一声又一声。接着，喜鹊落在院子里，一边啄食母亲昨晚撒下的秕谷，一边催促人起床。很多年里，父亲母亲听着喜鹊的叫声，起来生火做饭，父亲扛把锄头下地干活。
　　 若家里来了陌生人，喜鹊也早早飞到窗台，院里的墙头上，报信儿。但凡喜鹊在门口叽叽喳喳喊，八九不离十，有人登门。
　　 另外，喜鹊的嗅觉出奇的灵敏，它和乌鸦一样，也能闻到将死之人的气味，这时候，喜鹊的叫声是凄厉的，凌乱的，一只嚎到声音沙哑，第二只紧随其后，村庄的老辈人，早就会分辨喜鹊是报喜还是报忧。若这家人添丁，来人。喜鹊的叫声，节奏感很强，明快，敞亮，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像小河流水，清澈透明，余音绕梁。五百米远，也听得真切透彻，令人心情愉悦，整个村庄也是一片祥和。
　　 我读小学六年级，那年秋天，我们的老邻居，喜鹊一改常态，冲着我家没好声的叫唤，像和人拉了仇恨似的，白天叫，夜里也叫。父亲气得想上树，拆了它们的老巢。被祖父制止了，祖父说：“喜鹊不会无缘无故叫，你们该给我准备一口棺材了。”父亲说：“你好好的，乱说话！”祖父笑了笑，“我比谁都明白，喜鹊这么叫的用意，听我的没错。”
　　 父亲想想，是该为祖父打造一座小房子。在村庄，像祖父这一茬人，很多人家已然备好了一口棺材，搁在闲置的屋子内。父亲请两个木匠，为祖父凿好小房子，还没等上漆，祖父那个黄昏，就不行了。当时，喜鹊落在院子里七八只，叫声嘈杂，无规律，无章法。待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喜鹊纷纷离开我家院落，不知去向。
　　 我去县城读高中后，在学校住宿，很少回家。只在月末坐返程车回去一趟。不知什么原因，门口那棵杏树竟然枯死了，树干处裂开一道大口子，淌出琥珀色的树脂，我认为，那不是树脂，而是杏树的眼泪，是杏树对生命最后的留恋。我们的老邻居，喜鹊一家没有因杏树的枯竭，搬走。依旧住在树上，陪伴父亲母亲朝夕，共享一轮明月，满天星辰。雨露，花香，鸟语。有人劝过父亲，砍掉杏树，再栽一棵。父亲摇摇头，放着吧。我不能毁了喜鹊辛苦建得家。
　　 第二年，杏树居然在分杈上，抽出新枝叶！且越长越茂盛。风来雨去，还开了一树枝的花儿，结了几十枚杏子。喜鹊呢？安之若素，世间沧桑几何，我依然如故。该报信时，绝不含糊。现在，父亲和母亲，把喜鹊请进生命里，冬天，白雪皑皑。老人留一捧米粒，喂养喜鹊，有时麻雀，画眉鸟也来。这些村庄的歌者，值得人们尊重。
　　 很多人写过喜鹊，麻雀，写过乡野各种鸟类，鸟是大地永远的歌者，也是守护村庄的神。人就不行，人为达到某种利益，不惜破坏生态环境，到有一天，地球失去生态平衡，鸟类和动物近乎灭绝，请记住，这些大地的歌者，杀死它们的是人！人也是自掘坟墓，埋葬自己。
　　 我想起上班时，路过城市一处广场，一个老头手里拎着一只录音机，机子里循环放着鸟叫声，啾啾，啾啾啾，唧唧，喳喳。声音天籁，空灵，久久的盘旋在我的耳畔，不肯消失。
　　 那份鸟鸣，才是人间难得的治愈。和多年前，嘹亮在村庄的唢呐声，如出一辙，那是灵魂的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