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初夏的一个傍晚。
　　 夕阳西下。天边的一抹晚霞把血色的光辉撒向大地，将山川田野村镇道路都披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显得格外璀璨美丽。
　　 他沿着一条小路漫步向山野走去，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四周的景色，既觉欣愉又有点忧伤。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野生的蔷薇，拦住了他的去路。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那蔷薇的枝叶间缀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花，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耀眼。
　　 看着那一片红花，他忽然想起了她的那首被打成了“毒草”的诗：
　　
　　 不羡红牡丹，
　　 独赏野蔷薇，
　　 幽谷深处春光媚，
　　 无意与天违……
　　
　　 接着，有关她的一些往事重又一一地涌上眼前：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爱读诗。我读过李白的，白居易的，辛弃疾的，李清照的，也读过歌德的，雪莱的，拜伦的，海湼的，普希金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想过，要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诗人，用诗来抒发我的情感，表达我对祖国，对生活的赞美……”这是她在一次诗词学习座谈会上的发言。
　　 “这是我学习着写的一些诗词，还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现在也交给组织审查，请求领导对我进行帮助！”这是她主动把自己的一本诗册交给工作组时说的话。
　　
　　 暮色犹深沉，
　　 两相徘徊无隐遁，
　　 凭添俺心中郁闷。
　　 何因？
　　 身居牢笼莫忘情。
　　
　　 悬崖立青松，
　　 徒诚心！
　　 愿同翱翔，
　　 难学四姐慕汉卿。
　　 劝君：
　　 待等那柳暗花明！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一首诗。
　　 忽然一阵风过，将他面前的那片蔷薇吹得花枝乱颤。紧接着从花的深处走出一位如花一般俊俏美丽的妙龄女郎。
　　 “文玲！”他发出一声惊呼，连忙迎了上去。
　　 女郎走到他身旁，说：“没有想到吧？”
　　 “是的，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原来你还活着，并没有死？”
　　 “谁说我死了？”
　　 “程老师。他还带给我你的一首遗诗。”
　　 她莞尔一笑，说：“傻瓜！他那是哄你，好割断你的情丝，以免因为我而影响了你的意志。”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
　　 “五年。”
　　 “天哪！五年。你还像原来那样年轻漂亮。”
　　 “但是你老了，也瘦了。你应该注意身体，等待时机……”
　　 “重跨鞍紧跟毛主席，斩荆棘！”他说。
　　 “是的，斩荆棘。”她说。
　　 “你解放了吗？”
　　 “还没有。但也快了，与我一起下放来这里劳动的人，大多都解放了。”他说。
　　 “你呢？”
　　 “早解放了。要不，怎么能来这里看你？”她说。
　　 “还记得吗？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这样的一个山冈上，我们俩拥抱着接了第一个吻。”
　　 “当然记得。是你的爱给了我鼓励。”她说。
　　 “也是你的爱给了我力量，支持我一直坚持到现在。”他说。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她的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他把那个月发的生活费全掏了出来，交给她说：“拿去再给你妈妈买点药吧！”
　　 她像是被火烙了一下，急忙缩回手，声音虽低，但却是异常坚决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施舍的。”
　　 “但这是我的，是我的呀……”他急了，两眼深情地凝视着她，乞求她收下。
　　 在他的那一种眼光的凝视下，她让步了。她低垂下头，喃喃地说：“可是你……你现在每月也只有十六元生活费呀。”
　　 “拿着吧！”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说，“我原来的工资比你高，家里有一些积蓄。”
　　 她忽然无力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低声地啜泣起来。他感到她的一身都在颤抖。那颤抖一阵阵清晰地传到他的身上，使他感到自己的心都疼痛了起来。他忍不住伸手将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不断地安抚她，努力使她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渐渐停止啜泣，仰头看着他的脸说：“知道吗，你的那首《满江红》给了我多大的鼓励？在那以前，我得不到一点同情，一点安慰和一点温暖。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无涯的黑暗。什么前途、理想、希望，全都破灭了。是的，全都破灭了。我常一个人痴痴地想：我们的祖国是伟大可爱的，我们的社会是美好幸福的，但这美好幸福为什么独独不肯给予我……唉！要不是我还有一个患病的母亲，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够活下来。”
　　 “是的，那是一段极其可怕的日子。”他点头赞同地说，“在那些日子里，我也和你一样，感到无比的悲愤、痛苦，有时甚至绝望得想要自杀……”
　　 “怎么，你也有过这种念头？”
　　 “有过，但往往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因为我坚信：真理和谬误，香花和毒草，决不会永远混淆不清，得不到鉴别，是非曲折总会有弄清楚的一天。因此，我才写下了那首《满江红》。”
　　 “井冈山下理戎衣，延水河畔磨刀戟。重跨鞍紧跟毛主席，斩荆棘！”她背诵了几句，忽然破涕为笑，说，“难怪你的信念这么坚定。”
　　 “且避过刀光剑影，待来日挥鞭同行。”他也背诵了她的两句诗，说，“你的信念难道就不坚定吗？”
　　 他说着，把她拥抱得更紧了，仿佛要把她与自己融在一起，合为一体。接着便用自己的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
　　 然而，就在两张嘴唇快要接触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又用力推开他，痛苦地说：“不，不！我害怕，我真害怕……这几天我老是做梦，有时梦见与你在一起，并肩漫步在百花园里，四周开满了红色的蔷薇；有时又梦见许多人在后面追赶我们，把我们硬生生地冲散了……真的，我真害怕！我真害怕会没有好的结果。”
　　 她说这话时，一身重又簌簌地颤抖起来，就像深秋季节里，在呼啸的寒风中战栗着的一片树叶。
　　 一时间，悲愤、憐悯、同情、疼爱……这种种感情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这强烈的感情，使他再也不能自己。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别，别这样害怕！你应当相信我，相信那幸福一定会到来……”说罢又将她拥抱在怀里，在她那可爱的樱桃小嘴上深深地亲了一个吻……
　　 往事的回忆，无限甜蜜。他想像那年一样，紧紧地把她拥抱在怀里，接一个吻。
　　 但她却挣脱他跑了开去。
　　 他见她要走，急了，连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襟，哀求说：“告诉我，你住在哪里？让我在想你的时候好去找你。”
　　 她指一指他的胸口，说：“我就住在这里——你的心里。只要你的心不死，我就会永远活着。”
　　 她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文玲！文玲……”他急了，连忙四处呼唤寻找，但回答他的只有那低沉的风声和四周的虫鸣。
　　 他忽然又想起她的那首被打成“毒草”的诗：
　　
　　 不羡红牡丹，
　　 独赏野蔷薇，
　　 幽谷深处春光媚，
　　 无意与天违……
　　
　　 心中恍然醒悟：是的，她解放了！她是早已脱离尘世，成了蔷薇仙子……
　　 天边的那一抹彩霞消失了，夜雾开始笼罩山野。但他仍然在小路上徘徊不已，迟迟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