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南坑河中游，有一条从东向西奔涌而来的支流，支流途经高大的天子山与险峻的马鞍寨之间时，形成一块狭长的河谷平原。平原中段河流转弯处，从紫家冲汇来一条小河，形成一片港湾。港湾深处突出一股清泉，甘甜可口，妙不可言，因此，河流就名曰妙泉河。平原之上，土地肥沃。阡陌纵横，交通犬错。芳草鲜美，绿树成荫。乡民淳朴，风俗敦厚。屋舍俨然，村落毗连。这一大片村落因河得名，就唤作妙泉村。
　　 妙泉河畔，村落深处，有数栋青墙黛瓦的平房，组合成一个大四合院。四合院中，书声琅琅，花香阵阵。少男少女，烂漫天真。青春飞扬，飘逸其中。这就是我曾服务十八年之久的妙泉中学。
　　 妙泉中学诞生于文革风暴前的1964年，初名妙泉农业中学。后转为妙泉小学附设初中班，旋独立称妙泉中学，再后又更名为南坑二中，最终成为九年一贯制的妙泉学校。校舍经一再改建搬迁，现巳成为电子化的现代化校园。校园内红墙绿瓦，鸟语花香，声光化电，一应俱全。
　　 但，我还是钟情于那一片八十年代的土地，留恋于那青墙黛瓦的平房四合院。生活的阡陌中，纵横交错的曾经，在渐行渐远的回望里，那些岁月都演绎成了经典，那些不忍遗忘的风都凝成了风景。和老妻聊天说我喜欢怀旧，她笑语:你老了！诚然，当年“任重道远”的青年已然蜕变为“看破红尘”的老翁。资深年岁，仰望着晚年的漫忆。
　　 在天子山，在妙泉河，于无声处，倾听岁月回音，来找寻一个地方安放灵魂：也许是一间清静的教室，也许是一本陈年教科书，也许是一张缺角少腿的办公桌。只要是自己心有所往，便是驿站。寻一处清幽，心总在沉郁中豁然开朗，神思也会在过往中恬然。站在红尘外，静谧繁华，素笺心语，只做自己。欢乐也好，忧伤也罢，于静静地凝眸中，把往日的云卷云舒化为回眸一笑。
　　 还记得，小秋、小何、孟才、方胖、建国、建维、黄奇、宪辉等一大批八十年代初大中专师范毕业生在校园生龙活虎打篮球、轰轰烈烈谈恋爱的情景。还记得，我与耀远老、颂安君、耀春君组建文学社团，星五之夜品茗，星六之日出刊的文青作派。还记得黄奇“mcx”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还记得方胖“我要回芦溪！”摔门而出的决绝，还记得小秋日思夜想茶饭不香的苦恋，还记得宪辉“熊抱”顽生出教室的粗犷……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头脑风暴挟带着岁月的余烬，席卷而来。
　　 八十年代初，乡村中学教工课余生活单调，除卧床看风行一时的伤痕小说外，就是上山捉冬茅老鼠，下田抓黄鳝检田螺。但妙泉中学有一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旁边有一家河口瓷厂。瓷厂有影院、球场等文体设施，有高大厂房、机器轰鸣、漂亮女工。因此，妙泉中学的青年教师，课余有时便到瓷厂转转。一日晚饭后，大家结伴往河口瓷厂看电影《草原枪声》。此片大意讲新疆伊犁靠近苏联的某草原，中苏互相争夺边境维吾尔、哈薩克族居民之故事。天山电影厂拍摄，艺朮水平不高，勉强看完。映时天空乌云翻滚，阴风怒号，大家都是在一种惴惴不安的心绪下看完。走出影场，即达马路，只见天空四边黑沉沉的，中间一片暗谈的电灯光，带有寒意小雨的阴风一阵紧似一阵，似世界末日来临。偶尔有炸雷在头顶响起，人们拼命地跑，只怕雷电炸在自己身上。感觉似乎有点悲壮，倒不怕炸雷。头被风一吹，甚是清醒，很是惬意。到得校中，人却很疲惫，其时，窗外风啸云滚，校园后面的板栗树叶亦发出一阵阵骇人的声响。大约暴风雨就要来了吧？
　　 这时，大家发现小Y不见了。正在着急之际，小Z报告说，在露天影院看电影之时，他看到小Y与瓷厂某年轻女工站在一起，莫不是谈恋爱去了？一石激起千重浪，我们纷纷猜测结果。有人嫉妒小Y走桃花运，有人后悔下手迟了，有人当场要去“捉奸”。大家劝住要“捉奸”的人，说人家八字还没一撇，你去捉什么奸？再说暴风雨就要来了，你想做“海燕”？群情汹汹，吵成一团。其实，当时大家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之年，一不小心，就精虫上脑。再说身处偏僻乡村，寻找另一半十分困难。大家都看过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都一心向往主人公章永磷与黄香久的疯狂爱欲。
　　 实际上，瓷厂女工也向往妙中教师。其时正是“臭老九”翻身为“香老三”之拨乱反正年代，教师身份慢慢有点吃香。后来，小Y真与瓷厂女工恋爱成功，抱得美人归。大家纷纷上门祝贺，嚷嚷着要捉奸的那位，在婚宴上与大家同坐一桌，他喝得酩酊大醉，直说河口瓷厂所有漂亮女工全是他的。呵呵！
　　 从那以后，学校也有意与瓷厂团委联系，搞了几次联欢活动。流水有情，落花有意，据我统计，瓷厂女工起码有十位嫁作“师母”，成了妙中大家庭的一员。
　　 一日傍晚，夏雨潇潇，暮色苍茫，万家灯火，宁静平和，大家在办公室闲聊。小秋谈到萍乡师范，说高考他并未报考萍师，却被萍师截取。好多学生都是这样招进去的，因萍师计划招生200多人，而全市报考萍师者只160多人，其中还有甚多未上分数线者，故萍师不得不截取。又谈到他的古文老师是一个右派，经常在课堂上向学生发牢骚，说古文老师的傲慢、旁若无人。又谈到他的汉语老师周俊的神经质、爱卖弄。还谈到大专班中文科学生魏刚强的敢作敢为等等。
　　 大家静听他的倾诉，各自想着心事，一句话也没说。后来我看《参考消息》，向大家报告一版二条载邓小平赵紫阳会见南斯拉夫外长之谈话纪要。邓与赵均言中国高层将有重大人事变动，但不会影响中国的内外政策。邓并言要有勇气正视且回答外国人广泛推测之中国政治之谜，说最近召开中央委员会一重要会议，决定以文件形式给毛泽东作一结论。我们纷纷推测大约是华国锋即将被调离党主席职务，等等。大家为了一己之政见，争论得不可开交。八十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都热衷于议论国家大事，甚至以天下为己任。不像现在的有些年轻人，眼睛里只有钱和自己，“且喝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
　　 万籁俱寂，四周是深沉的黑，夜静入洪荒。我们外出买醉，并肩走在蒙蒙细雨中，似乎超脱人间，有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自以为此刻朕就是世界的主人，每走动一步，都发出巨响，大地在微微地颤抖着……
　　 端午节快到了，学校杀了一头猪。猪是学校农场养的，农场就在学校后侧的小山包上。杀猪是学校一年难得几次的喜事，大家几乎无心上课。一心想看杀猪，为的是那一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刺激。待我走进食堂，只见校工老倪巳在那剖猪。“刺激”跑路了！于是穿过食堂，径直往办公室。看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书》。
　　 第四节全体老师齐聚食堂，抓阄分肉，我拈到10号，拿到一提肉，共4.3斤，单价0.8元，合计3.44元。今天不用交现金，下次发饷再扣。且不管这些，吃了再说。于是到商店买酱油一斤，提肉回家。而一些家在外地的单身教师，提肉在手，就说“凑本”。三五几个，买酒烧肉，一杯在手，万事皆休。
　　 还有一次，大家聚在孟才房间，讨论白桦的《苦恋》。其时，报刊正在批判《苦恋》，而我们却都在迷恋《苦恋》。看到巜红旗》第九期载一篇评论《苦恋》之文，署名为什么“远方”。看后纷纷发表感触，觉得这是对文艺界之一瓢冷水，且“远方”的论点、论据和论证不能令人信服。尽是抓小辫子。小秋以为一篇文章一部电影文学剧本，并没有什么可怕，根本不需要巜红旗》出面评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巜红旗》一出面，就叫做“我花开后百花杀”。难道文艺作品真的只能歌颂“光明”而不能暴露“黑暗”吗？文学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有力量的只是刀和枪。大家又听说什么巜庐山恋》不能放了，说是老一辈战士不满意他们几十年的浴血奋战只“是一场误会”。《神秘的大佛》不能映，说是党无有如此搞地下工作的。我们认为：《庐山恋》暂且不论，巜神秘的大佛》作为新中国第一部武打片，为何不能放放？给十亿民众欣赏欣赏？为何硬要把一部娛乐片的内容联系到历史的真实？若果硬说文艺一定要反映历史真实，这除了不懂文艺，还要问问，又有几部作品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呢？当然，我们之间也有分歧，有争论，但迷恋《苦恋》却是一致的。
　　 某日，陈钢不知从哪弄来一把破吉他，傍晚倚在教室走廊的墙柱上，弹起崔健那使万人疯狂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他一边弹一边唱，一会就聚起了一群人，连毕业班寄宿生也凑过来了。起先是陈钢一人唱，后来大家都加入进来，一起合唱。有人想起自己的失恋，有人想起前途的渺茫，还有人想起国家的兴亡。慢慢地，情动于衷，大家竟一齐流出了眼泪。边哭边唱，边唱边哭，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声嘶力竭的吼唱。唉！那情景，那感染力，真叫人久久难忘！
　　
　　 近日，翻阅鲁迅先生《呐喊》的前言，感慨良多，便把里面一段话，稍作改动，当作本文的结束：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者，到现在便成了《妙中往事》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