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笔下的篱笆，散发着草木清香，氤氲着许多中国人清雅恬淡的田园梦。关中地区的篱笆，没有东北院子的木栅栏的豪横，也缺少江南竹篱笆的秀气，它们在这片黄土地上，活成了具有秦风汉韵的风景线。
　　 黄土地上的篱笆，其大多数使命在于保护房前屋后小块的菜园子。它不并承担看家护院的功能，维护院子的任务交给了土墙。黄土地上最不缺是土和汗水，一帮秦地汉子，趁着二三月间天干少雨，木板夹土，手提锤子夯实，筑几堵土墙。那是孟子笔下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之间的活路，下的是力气，图的是结实，活得是安心。
　　 相比于土墙，篱笆的建造，随意而诗意。扎篱笆的材料就地取材，夏收掠麦子的新竹扫把，秋季掠过玉米高粱的秕谷糠壳，冬季扫过瑞雪兆丰年的大雪，春节拢过烟花爆竹的碎屑，阳春三月它给老黄牛梳过毛发，如今熬到了春末，扫把老了，毛发秃了，过日子缜密的农夫将他截成二尺来长竹棍，齐齐地插在菜园周边。菜园早被农人趁着农闲，下足了底肥，深挖细耙，整得像发酵的面团，篱笆站立一圈，像半大小子剃了平头，像姑娘扎的丫髻，透着股精气神。有时扎篱笆的是修剪了果树的枝条，放羊老汉甚至挖来几捆酸枣刺，密密地围在菜园周边。最浪漫的，是几棵大大的扫帚苗自觉自愿站成一排，成就一道充满古风诗意的篱笆墙。
　　 篱笆虽矮，使命重大。太阳初升，村子还没醒。篱笆外面的小路上，羊儿踢踢踏踏去沟坡里吃草，饿了一夜的肚子，看见篱笆里一拃高绿莹莹的春韭，寻思着踅摸一口。牧羊人鞭子轻轻一挥，羊儿“咩——”叫唤几声，继续赶路。它们知道篱笆里的东西不是它的口粮，无奈之下，撒下一颗颗新鲜明亮的羊粪豆，骨碌碌滚动。其实，对羊儿有意的是刚刚移栽的辣椒苗，它们虽然含情脉脉，中间却隔了距离，直到来了一阵风，或者下了一场雨，羊粪豆来到了篱笆，风为媒，雨拉纤，它们十指已悄悄扣上了。谁看见了？篱笆。
　　 羊是过客，偷一口是偶然，“家贼难防”，最难提防的是家禽家畜。篱笆首先要防鸡，鸡一辈子都是寻寻觅觅扒拉找吃的模样。毛茸茸的鸡雏，圆滚滚的身子挤进篱笆，东啄一口，西刨一爪，刚出土的白菜苗、萝卜秧都成了它的蔬菜沙拉。等鸡长大一些，翅膀硬了，它们更是嚣张无比，篱笆丛挤不进去，遂飞上墙头，落进菜园，掐一口汁液饱满的西红柿，尝一根嫩嫩的线辣子。篱笆看着，无能为力，它的脚被深深地埋在地里，它最大的愿望，就是主人家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咧着没牙的嘴巴“呜——嘻——”地吆鸡，或者撇一疙瘩土，把鸡赶走。
　　 防了鸡的糟蹋，不速之客是猪。这位净坛使者，趁着猪圈门没扣好，哼哼唧唧跑出来，一头拱开篱笆，横冲直撞，进了菜园，啃白菜，吃葱叶，踏断茄秧，风卷残云，鬼子进村般扫荡一番，所到之处，狼藉一片。篱笆折腰断腿，够不得伤心，它只恨自己，变不成小主人手里的那根搅食棍，一棍子赶走这个入侵者。好在猪闹得动静太大，被男主人发现后用锨在脊背上狠狠拍了几下，猪落荒而逃，回到了它的老巢。
　　 细心的主人一边咒骂着贪吃的猪，一边责怪女主人手上长脓了，猪圈门关不牢靠。自己蹲下身子，先整理倒下的篱笆，然后走进菜园，小心翼翼地下脚，俯身扶起倒下的茄秧，轻轻摘下啃得只剩下半截的黄瓜，在倒塌的葱垄上壅几锨土。他的手脚轻轻的，像在为一个被人欺负了小丫头掸去身上的土，擦去脸上的泪痕。篱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觉得自己没有恪尽职守，让菜园里的蔬菜们跟着遭殃。可是，它忘记了，自己只是篱笆，不是铁栅栏，更不是铜墙铁壁。
　　 其实，家禽中也有篱笆的好伙伴，比如小花猫和大黄狗儿。大黄狗往篱笆旁一蹲，篱笆省心多了，于是和院子里的菜蔬一起晒太阳，吹清风，品晨露。上学的馋嘴小子前几天就瞅见一只西红柿粉了，打算让它再红几天，然后一腿跨过篱笆，顺了去，一边走一边吃偷偷享受西红柿的沙、甜、酸。可人算不如天算，这两天黄狗分外爱岗敬业，即使三伏天热得狗舌头吐得长长的，也不肯进窝歇着，它看着菜园，守着篱笆。小子眼巴巴看着女主人摘了西红柿，揪了一把葱，摘了那条一尺来长顶花带刺的黄瓜做午饭去了，他最终没能靠近菜园子半步。他恨黄狗，讨厌篱笆。夕阳西下，他唱着今天学习的古诗经过菜园：“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再瞪眼睛看篱笆，惊奇地发现，和诗歌里的篱笆相比，这个篱笆太密实了。
　　 相对于大黄狗的不怒自威，篱笆喜欢活泼调皮的小花猫。猫一来，菜园子霎时间就热闹了。篱笆上的豆角开花了，紫色的花朵栖息着一只大蝴蝶，小花猫瞪了好久，蹑手蹑脚，猛扑上去，想拥抱人家，蝴蝶翅膀一扇，飞走了，闪得小花猫一头撞在篱笆上，篱笆“嘎吱”笑岔气了，几个花瓣也撑不住了，笑着簌簌落下。可是小花猫并不气馁，蜜蜂来了，围着白色的辣椒花嗡嗡嘤嘤说情话，猫又从中捣乱作梗，蜜蜂有的是耐心，架着它的直升机盘旋着，就不飞走，气得花猫吹胡子瞪眼。高处玩得没意思，小花猫于是低下头，啊呀，几只黑色的蛐蛐正叫的欢，猫儿看看，听听，逗逗，时间长了又兴味索然，“喵呜——”一声，踩着妖娆的猫步走远。
　　 篱笆挺羡慕猫儿，来去自由，但篱笆不敢擅离职守，它的事儿多着呢。靠着东北角的大葱，自恃身量苗条，老想着与外面的柳树勾肩搭背，篱笆站直了，阻止了它的花心。豆角缠在篱笆身上，开花了，结荚了，一串串，累得篱笆弓着腰了，可篱笆累并快乐着。西边的茄子油亮黑紫，它觉着一直吊着太困，默无声息地将肩膀靠在了篱笆上，篱笆不敢动，唯恐闪了茄子的小蛮腰。东边的篱笆更是责任重大，去年洒落的几粒牵牛花籽，发芽了，扯蔓了，开花了，在篱笆墙上吹喇叭呢。篱笆下面，这儿，那儿，都是星星点点开出的小白花，怎么小？比甲壳虫还小，比婆婆纳还小，蓝的，白的，黄的，可篱笆疼爱着它们。篱笆，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要不然，陶潜来采菊，东篱下没菊花怎么办呢？只有那株高大的向日葵心疼篱笆，用硕大的金色圆盘为篱笆遮蔽了一片阴凉。篱笆是朴素，只做背景，没了它，圆圆的西红柿，绿油油的青菜，五颜六色的花，没了依靠。篱笆不多事，心里头只装着它分内的事，就像我们乡下的父母，心里只装着儿女。
　　 风吹着，雨淋着，霜打着，篱笆老了，和节气一起。初冬时节，主人起了菜园子的最后一批白菜，玉米秆捂了越冬的芫荽，菜园里荒芜了，豆角蔓干了还紧紧抱着篱笆，一生一世的情分，咋能说分就分开呢。农人开始清理菜园，首先被拔除的是篱笆，然后是茄秧子、丝瓜蔓、葱叶子，它们统统成了一捆柴，一起回到柴垛上，某个刮风飘雪的日子，它会化成灶膛里的火，炕头的热，继续温暖着辛劳的农人。
　　 平整后的菜园，松软干净，一场薄雪落在上面，迅速消融，篱笆消失了，似乎它从未来过。
　　 篱笆来过，风知道，雨记着，猫和狗儿也不曾忘却。就像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曾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