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要看父亲的心情。要是那天早上，太阳在山坳探出头，鸡鸣狗吠把屯子晃醒，父亲“哧溜哧溜”喝着母亲端来的荷包蛋，拢共两枚荷包蛋，白得如一朵云。父亲又恰好，夹一缕放到弟碗里，这一天的天气肯定风和日丽。母亲便趁热打铁，不紧不慢问：“今儿去孩子他二舅家串门？”父亲停顿了一下，只有五秒钟，说：“行。”劈头盖脸收拾完荷包蛋，往黑棉袄袖子抹抹嘴，袖口那一片油光锃亮，全是鼻涕口水的杰作。接着，轻轻打开枣木箱子，捏巴半天，掏出一斤槽子糕，一瓶黄桃罐头。妥了，就这两样。母亲白了一眼，嘀咕一句：“抠搜的，拿得出手？”父亲怼母亲：“咋着？还想给什么？我没捞着吃呢。”母亲哑了声，父亲是家里的土皇帝，谁敢招惹他？我和弟，才不管父亲母亲带啥礼物，我们关注的是，走亲戚中午那顿饭菜，荤素搭配跑不了的。
　　 我有六个舅舅，我最爱上二舅家串门子。原因很简单，二舅是生产队长，条件比其他舅舅好一些。另外，二舅妈厨艺很棒。屯中哪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请二舅妈做大厨。相同的食材，经过二舅妈的手，就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单纯一个土豆，二舅妈不仅凉拌、煎炒、炖煮，也用来包饺子。冬季，雪花飞舞，冰冻三尺。二舅妈熬火锅，不倒井水，摘屋檐下冰溜子煲汤。煲出的汤，新鲜美味，吃出一阵浓郁的乡愁。夏天，她采几种野花，泡茶。喝了她沏的茶，清目安神，去火祛湿。开春，青黄不接。屯人几乎一天两顿酸菜土豆条子，黄面饼子。二舅妈炒出的酸菜土豆条子，咀嚼起来居然有着杀猪菜的内涵。乡里来电工，放映员。生产队本来一家一家排饭，来人却一直要求，就在二舅那吃。二舅也不好拒绝，大家觉得亏欠二舅这个队长了，商量各家年底出一份子钱给二舅。请教二舅妈厨艺，她淡淡地说：“没特别的地方，不过，就是在选择食材时，要新、精、鲜，懂得营养均衡。最主要的一点，在做上投入真情，不虚浮，不焦躁，不慌乱。给食材以尊重。”二舅妈对吃有她独到的见解。饥荒年代，二舅妈在村庄活出一道风景。
　　 去二舅家，穿什么？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棉袄棉裤，红底白花的面子，对襟蝴蝶扣，棉手套，上边刺绣着一只老虎。棉鞋是黑布白底的，头上是母亲织的毛线帽子。一瓶罐头，一斤槽子糕。我拎一会儿，弟拎一会儿。有一年正月，家里来客人，母亲打发我们拎着东西到一个屯住着的二舅家。走半道，弟看着油渍渍的槽子糕，咽了一下口水，“咕嘟咕嘟”喉咙在吆喝。弟说：“姐，槽子糕也没数，咱一人吃一块呗？”我摇摇头：“不好，吃了二舅会发现的。二舅那么精明，瞒不了他。”弟捅我一把：“他不可能拿秤秤一遍啊？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没事。”我想想也是，日头也暖和，照得我俩暖洋洋的，找了一棵大槐树坐着。弟拆开槽子糕的丝线，数了数，八块槽子糕，捏出两块。他是三下五除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眨眼吞进肚里。我一小块一小块，津津有味地品尝。弟手指抠着嘴，明知故问：“好吃吗？我还没吃出什么味儿，就没了……”我小心翼翼掰了一截，递给弟，他故伎重演，“咕噜”造了。眼巴巴瞅着我剩余的那点槽子糕，我不忍心，索性塞他手中，消灭掉两块槽子糕，弟依旧不过瘾，破罐子破摔，二舅识破就识破，大不了，不在他家吃饭。弟毫不犹豫，一口气干了三块槽子糕，仅有三块了，为不露馅儿。弟急中生智，在路旁捡了一捧石子，连同三块槽子糕结结实实包在纸包内，姐弟商议好了，若二舅察觉蛋糕被掉包，立即走人。二舅二舅妈未发现破绽，吃一顿荤腥再打道回府。
　　 到了二舅家，二舅坐炕上抽烟斗，星火一闪一闪的，弟悄悄把罐头和槽子糕放在他家红柜子上，给二舅二舅妈拜了年，二舅妈张罗饭菜，拉风匣“咣当咣当”响。二舅招呼我们上炕，看架势，一时半会他们不会拆槽子糕包。我一颗心却突突突跳，像揣了一只梅花鹿。我害怕二舅二舅妈把这事告到父母那，免不了一顿胖揍。父亲用扫帚抽屁股，往死抽，抽一次，屁股肿得像发酵馒头，好几天挨不了炕。好在，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着。二舅下地整了两瓶汽水，在炕头热着。门半掩着，菜香五级风似的，刮过来。我看墙上贴着的年画，弟玩积攒很多日子的火柴盒面。二舅妈喊了一声：“开饭！”
　　 我清楚的记得，一盘酸菜炒里脊肉、一盘花生米、一盘豆腐炖排骨、一盘猪皮冻子、一盘油丸子；一盘白菜拌海蜇皮、一盘手撕猪肘子、一盘大骨鸡炖野蘑菇。二舅妈一个劲往我俩碗里夹菜，红豆饭，就着丰富的菜肴，喝着汽水。那一顿，姐弟将肚皮撑得溜圆溜圆。饱嗝打了一路，事后，以为二舅二舅妈会向我父母告状，结果，风平浪静。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走亲戚，礼尚往来，那几日，我们担心二舅来走亲戚，他能不能在父亲面前拆穿我俩？弄得我是茶不思饭不香，我是老大，受罚的事，自然少不了我。弟好像早忘了这件事，他该吃吃，该喝喝。终于，二舅来了，他拎着四样礼物，两包槽子糕、一盒桃酥、一瓶山楂罐头。母亲一顿忙活，六个菜上桌。我躲在犄角旮旯，唯恐二舅捅破那层窗户纸。反正，北部山区，来人待客，不许孩子上桌。弟满不在乎，二舅说：“我又不是外人，都上炕吃。”弟大摇大摆爬上炕，我别别扭扭杵在地上吃。用眼角余光瞥二舅，二舅和父亲谈笑风生，绝口没提槽子糕的事儿。我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待二舅走时，我和父亲送出门口，二舅趁父亲朝家里赶鸭子时，戳了我的额头：“丫头，你俩做得好事，让你二舅二舅妈吃石头，就不怕咯掉我们的牙？放心好了，我不会说给你爸妈听的。哈哈。”
　　 后来，过了好多年。我把石子换槽子糕孝敬二舅二舅妈的事儿，向父亲做了交代。父亲非但没批评我，还笑嘻嘻地说：“你俩是学我来着，我小时，去你伯伯家，把糕点吃了，里边塞一堆驴粑粑蛋，冬天吗，驴粑粑冻得硬邦邦的。不拆开是看不出来的。”弟也噗嗤笑了，说：“哎呀，老爸，这个也遗传啊？”父亲叹口气：“唉！还不是穷折腾的？现在，生活好了，平常日子，想吃大鱼大肉，糕点什么的，有钱就买得到。饿不着，吃得上，谁还那么干！”
　　 走亲戚的习俗，延续到现在。环境变了，走亲戚的方式也有了变化。原来拎着烟酒糖茶，走东家串西家。蛋糕，饼干走了几个来回，都弄碎了。瓶酒，冰天雪地走路，也打碎不少。各家走走，赚一肚子油水，再回来。感到空虚，日子该咋过咋过，没啥改观。大概是九十年代末，屯里人走亲戚，不拎着礼品了。装几个红包，面额不一。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五元的。看交情，亲戚也如此，没必要一碗水端平。就说我的六个舅舅，贫富落差大，去他们家，我是这样分配的，经济好一些的，我少给，条件差的我多给。当然，舅舅们也不亏着我们，给孩子压岁钱，相互走动着热闹。素日各忙各的，春节期间，大伙济济一堂，乐呵乐呵，挺不错。
　　 搬进城市后，我减少和舅舅们的互动空间了，他们忙，我也忙。有个红白事儿，母亲来个电话，我风尘仆仆开车回去，捧个场，走一走。证明一下，这门亲戚还在。越来越觉着，还是儿时走亲戚的时光难忘，亲切，暖心。吃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那份浓浓的亲情，像一杯白开水，永远有着驱不散的凝聚力和温度。
　　 到了我儿子九五后，零零后这一代人，村庄的人愈来愈少，空房子遍地都是，被城市掏空的村庄，即使回来，迎接他们的是什么？包括眼下的我们，疫情影响，终是父亲母亲，老家。也极少回去一趟，只能在微信或者视频上交流一番。
　　 蓦然回首，老房子，土炕上，围坐在一张桌子的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恬淡的笑，杯酒交错，人间至纯至爱的烟火，已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