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桃源左庄(散文)
我有一折旧扇,扇面上描一幅无名古画,几面春山,漫野桃花,一溪流水,竹篱茅舍。画中山水田园,古意幽幽,颇有唐宋风韵。只是上面无款无题,不知作者,亦不知所画为何时何处景致。但我爱其意境,野朴诗意,闲适悠然,不输陶渊明的诗里田园、王维的画中山居。仅仅几许疏淡笔墨,便描摹出如此恬然淡逸之意境。尽管画非名画,人亦不是懂画之人,但我却十分喜爱它,总觉其所绘景致似曾相识。于是置于书桌,与之朝夕相对。时时赏看,常常入境。
《桃花源记》里的武陵渔夫在桃花溪上缘溪行舟,撒网捕鱼。迷失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他觅得洞口进入桃花仙境,见其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儿时我住的村庄叫左庄,便即是这样的世外桃源,春山春水山野人家,远离尘嚣,明净不染繁华。
村庄群峦环绕,溪谷回折,人们沿溪栽柳,更喜连山种桃树。阳春时节,翠柳如烟,桃花开遍山野,一片片深红浅红,粉艳似霞,迤逦成画。田间荠麦青青,群芳绣野,村人们耦耕南亩,点瓜种豆,培壅桑圃。孩童们结伴采挖野菜,伐薪捡柴,相约深山老林。远山如黛,近水秀逸,山谷山坳里,人家那黄褐色麦茎顶棚的村屋茅舍,掩映在桃红柳绿中,野朴天然,静逸艳丽。
左庄人半数以上姓左,左氏祖籍山西,明朝移民至山东莒县。始祖文伸,本居莒城东关。一年大水,漂尽房舍庄稼,为生存故携带家眷逃荒,经过此处,见青山秀水有兴旺气,便烧畲垦荒,定居下来。时年明穆宗隆庆五年,此后,左氏后人世代居住于此。耕种樵采,捕鱼狩猎,河山无恙,日月万古,至我辈这样的人世已然过了数百年。
左庄依山傍水,人家沿河散开。西面山峦叠嶂,谭特山、石门山、圣母山、大龙山、小龙山一脉相连,绵延至临沂市境。中间一水分村,汇入洛河再入沭河至江苏。谭特山上有青云观,三月三日上巳节,逢香火会,乡人齐齐往来观里烧香祈福。届时庙观大门打开,台阶两侧缠上大红绸缎,主事挨家挨户醵资,给碧霞元君撤下旧帔换新袍,更燃炮仗,请戏班,十分隆重。石门山我每每拾柴去,牧羊亦去,上有慈母洞,相传是“李逵”母亲遇难处。圣母山上耶稣教堂每年有大聚会,我未曾去过。大龙山和小龙山我只远远望见,相传赵匡胤和赵光义攻打穆陵关时,推演战术之地。去西北有村韩家曲,是赵匡胤大败后周大将韩通之处,至今仍存有韩通墓。谭特山上南望去,三五里处有雪山,雪山脉上有座婴宁巅,即蒲松龄写《婴宁》处。再往西南二三十里有洛山,系汉代城阳国王陵所在,曾出土金缕玉衣。
左庄东二里是王川,东南二里是坪村,北二里是张庄。张氏祖上是地主,方圆十数里畴田皆归他家所有。邻村皆是他家佃户或雇农,我家祖上亦曾是他家佃户。张氏人丁兴旺,庄园遍布周围各村。左庄村后曾有废弃的张氏大院,我伯祖父小时经常去玩耍,蒿草里捉蛐蛐,时不时能觅到散落的瓷瓶瓦罐。当时虽已是断壁颓垣,却依稀能见当年楼台水榭,雕梁画栋的繁盛。及至我能记事,大院已经成了麦田,我经常听伯祖父重复讲述村里奇闻异事。说每逢雨天或月夜,大院的门窗就会自动开合。还说黎明之前会有两只白羊从院里蹦出,顺着河沿跑去山里。有人说是宝物托化,聚人去追,可是回回皆是追追就消失不见。我每每听来真比武陵人听桃花源里故事还兴奋。
我的曾外祖母,即是长在这深宅大院里的张家小姐。少女时长在闺阁,平日只学学刺绣女红,闲来无事亦学认字,读几首诗词小曲。家里雇了佣人,衣食住行皆不用她动手。直到下嫁给曾外祖父,亦带去了丰厚的嫁妆,日子过得殷实富足。然而,世事无常,阴晴难料,民国世界,烽火狼烟,那些突如其来的战火,无情地焚尽了一切,华屋楼阁付之一炬,昔日的锦衣玉食成云烟,亲人亦亡命天涯。故外婆刚刚出世,就随大人们转徙流离,在大雪纷飞的冬夜,挨家挨户讨饭,赤脚走在雪地上,几欲饥寒而死,直到世道清平,才得已复归家园。曾外祖父盖起几间简陋的草房,为安身立命之所。外婆每每讲起曾外祖父母和儿时的经历,眼中总是溢着晶莹的泪光,那泪光,不仅是对过往辛酸和苦难的哀伤,亦是对当下安稳日子的感恩和满足,是一个勤劳朴素的农人对生活的坚毅和笃定。
左庄村东头,有一棵六七百岁的古槐,树根虬曲蟠盘,枝叶莽莽苍苍,荫庇着一代代村人的日月。三月,春暖日长,桃花开在井头,烂漫难收,老猫卧在石碾下打着盹儿。伯祖父在古槐下拉着二胡,我趴在槐树下,看蚂蚁觅食。门前的小河悠缓缓地淌着,从久远的过去淌到现在,日夜不息;伯祖父亦不断讲诉那些古老的故事,从久远的祖先讲到我们,不厌其烦。伯祖父已年逾耄耋之年,须髯连鬓白,如同枝干斑驳嶙峋的老槐树,他坐在蟠根错节的槐树旁,看上去像极了两个共历沧桑的兄与弟。老槐有树洞,可容三四个孩童。三月初迎春开,它将将发新芽苞,蚂蚁刚刚出洞穴。我和小伙伴们钻进树洞,捉了蚂蚁装在火柴盒里,伯祖父不许,又讲故事唬我们。
说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家宅门前有一株大古槐,古槐下有一蚁穴,一日醉酒,昏然入睡。梦中跟随紫衣使者入了古槐穴,遂入槐安国。在那里被招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载。后来,槐安国与檀萝国交战,他奉国王命率军迎敌,战败,公主亦病故,他国破家亡,被遣回乡,途中矍然梦醒,却发现原来梦中的槐安国竟是门前的古槐蚁穴。故蚂蚁洞虽小,洞中亦别有天地。万物有灵,蚂蚁的世界,亦如人间,所以小孩不可戕害生灵。我由此对万物存了敬畏之心,再不敢伤害小动物,生怕自己被招去了某处洞穴,再也出不来。
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王质烂柯山中观弈;黄帝昼寝梦游华胥;淳于棼醉酒梦入槐安国。此些世间罕见之奇闻怪遇,乃志怪小说之载,实为古人杜撰。然而,于赋闲之时,茅舍之侧,就着幽幽槐花香,由野老村夫娓娓讲之,远处层峦,流红漾碧,清润娇媚,篱间翠竹幽幽,茉莉芬芳,竟不觉那些故事荒诞离奇,反觉其皆平凡人世之事。
四月,风静日闲,骄阳浓媚,乡间一树树洁白的槐花盛开,清丽脱俗,娇袅如仙子。茅檐下,土墙边,篱笆外,装点着村舍,袅袅香气在茅檐土墙的民宅间弥散萦绕。老槐树下的几条青石板,是乡人的聚会之所。儿时农村,村人皆不远行,农忙时候耕作,农闲时候,妇女姑娘们便聚于此处,一起做女工,做鞋缝衫、织毛衣、绣鞋垫。老人们聚于树下喝茶下棋,说些渔樵闲话,议论古今兴亡,天下妖灵异事。伯祖父戴上他那副圆片老花镜,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又重复起祖先的故事。
说明初,因江山易主,兵连祸结,致中原土地荒芜,几无人烟,而山西则幸少战乱,富足人众。洪武年间,山西洪洞县收到官府告示:皇帝决定把山西民众移民中原,凡不愿迁移者,须于某月某日至广济寺大槐树下集合登记。老百姓皆不愿背井离乡远离故土,见告示后,便纷纷聚于大槐树下。官府遂出其不意,调集官兵,将所来百姓绳捆索绑,无论男女老幼皆押解迁移,徙至各人烟荒芜之地,资以畜具粮种,命其划土分地,垦荒耕种。我们左氏祖先亦在其中,他们随迁徙的洪流,流转至鲁东,踏土为界,聚族成村,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故此才有我们现在的左庄。
伯祖父扶了扶他的老花镜,继续娓娓讲来。我跪坐在他脚边,嘬了一口手里握着的清甜的槐花,托着下巴,认真地望着他,直到他因为过度衰老而塌下去的脸上,渐渐泛起几许沧桑感伤。懵懂的我顺着伯祖父的指引竭力地去想象,想象他口中那些未曾谋面的祖先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亦如伯祖父般须发花白、步履蹒跚,是不是亦如伯祖父般皱纹满脸且慈祥和蔼……我用力地吞下卡在咽间的槐花,莫名地感觉到胸口如噎,许多的情愫,在小小心房里,闷如委屈,痛如苦楚,恐如噩梦,不能名状,又久久不能释怀。
于是,从此以后我便多了一个古怪的习惯,经常一个人立于古槐下发呆,且脑海里总是不经意地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群被绳捆索绑的人,正回头痴痴地望着一棵大槐树,深情的目光里充满了恋恋不舍。那一天,他们被迫离开世代生活的故土,即将徙居到陌生荒凉的异乡,前路漫漫且渺茫。当他们踏上征途的车马,依依不舍地出发,身后是亲人牵衣顿足地嚎哭,身旁是吏卒疾声厉色地呵促,车马渐渐地远去、远去,身后绵绵的青山,淡成了一片云水迤逦,故土已经望不见了,此去山高水长,再无相见之期。他们一次次地回眸,终于,熟悉的故乡,在最后深情的一瞥里,定格成了永恒的画面——一棵高高的大槐树。
于是,他们各自不约而同地在各自的目的地种下一棵槐树,以缅怀故乡的山水和亲人,以寄托绵绵无尽的乡思。于是,中原的那么多村落,村头都有了一棵老槐树。
多少年后,当这次刻骨铭心的别离,成了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梦魇;当彼时所睹故土风物,在漫长的岁月里变得迷蒙又模糊。那棵屹立在心中的老槐树,不仅仅是乡愁的苍白慰籍,而是成为了心底永远的情结。而今,六百多年过去了,过往的那场离别,成了历史的尘烟,被岁月遗忘,不再伤感。只有村头的老槐树,永远提醒着子孙后辈生命的伊始和家的方向。
寒来暑往,先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代劳作。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转眼六百余载。彼时村庄壮大,古槐长大,我辈顺流而来。依旧于先祖载种下的古槐底会聚、消闲,依旧读书、耕作,依旧缝缝补补过日子。雄鸡依旧在短墙上喔喔啼,老黄牛依旧在槽头哞哞叫……一切如旧。
仿佛村庄如斯,天生就在,先人们亦从未经历过颠簸别离;仿佛大槐如斯,天生就在,它亦从未曾承证刻骨的乡愁客思。一切默默无语,寂然安静,被岁月孑遗,被流光遗忘,不增不减,不来不往。
老槐树下槐香袅袅,巷口的石碾吱吱呀呀转,人们闲话家常,说说笑笑,恬然欢畅。
树枝上的吊丝虫,摇摇晃晃,似钟摆——滴答。
光阴徐缓,日子幽长幽长,长得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