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噩耗时，我刚从课堂上下来。这是六月九号的上午，星期三，一年一度的高考刚刚结束，我们恢复上课的第一天。
　　 电话是大妹打来的，她说四爸在煤矿上出事了，人已经歿了，矿上通知我们家里人赶过去处理后事。这不幸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我砸晕了，反应过来后，我不禁大放悲声。
　　 父亲弟兄六个，我和四爸感情最深。我和四爸生日都在农历四月，还是同一天，今年刚好是阳历的六月八号，四爸竟然是在他生日的那天去世的！
　　 四爸性格开朗，孩子们对他有天然的亲近感。四爸结婚晚，两个小堂弟又出生得晚，他把自己的一腔爱子之情转移到了侄儿侄女身上，有好吃好玩的都尽着我们。四爸把我和大妹放在架子车辕上荡秋千，把我们扛在肩上、架在脖子上，买零食给我们吃，这一幕幕场景是我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鲜亮风景。
　　 我记事的时候，四爸已经从部队复员了。那时候，找一份工作太难了，四爸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农村，他先在镇上中学打铃，不久，又去了公社食堂做饭，这些工作都有一个共同名称，叫副业工，工资低，工作也没有保障。
　　 两年后，韩城煤矿来招工，四爸便去了煤矿，几年过去，他又把四娘和两个堂弟的户口转到矿上，一家人在韩城煤矿安了家。在煤矿上班，虽然是正式工，工资也高，但毕竟又危险，多年来，家里亲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平时，只要新闻报道出了矿难，我们都提心吊胆，生怕厄运降临，没想到灾难还是没有预兆地来了！
　　 我和大妹简单收拾一下就出发了。从县城坐大巴车赶到咸阳，天已经黑了，我们又换乘火车赶往韩城市。夜深人静，我们在单调的“咣当咣当”声里昏昏欲睡，就听到有人在念报纸：“看！韩城煤矿下峪口矿井六月八号晚上出事故了，死了一个老工人。咿！那不就是昨天晚上出的事吗？”他们说的死者一定是四爸了，我和大妹听了忍不住低声啜泣。
　　
　　 二
　　 凌晨两点多，我们走出韩城站，堂哥坐着矿上的车来接我们，汽车在黑暗里又穿行了半个小时，司机让我们下车，说下峪口煤矿到了。我们被领进一个宾馆，进门一看，大伯、二伯、五爸、六爸、小姑姑、三个堂哥都到了。
　　 从矿上人员的描述中，我们了解了四爸出事的经过：四爸是矿井安检员，他乘坐电瓶车下矿井例行安全检查，将胳膊探出车外，恰巧两辆电瓶车汇车，不幸整个人都被挂出车外，掉进几十米深的矿井底……
　　 看得出，矿上处理这类事有一套成熟的程式与流程。他们先告知遇难者家属，再派人跟他的老家联系，把能通知到的亲人都通知到，让他们全部赶来矿上处理后事。之后会登记一个宾馆，把这些人安置在里边，吃喝拉撒全安排好，一边协商一边进行后事处理。
　　 四娘是第一个听到噩耗的，她忍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已经昏厥过几次。矿上把四娘安置在宾馆里，派专人守护，还请医护人员打了强心针。我们去的时候，护士正在给四娘输液。
　　 在凝重与压抑的气氛中，等来了天亮，我们一起去四爸的灵前烧纸上香。四爸坠落到几十米深的井底，情状之惨烈，可想而知。现在他的遗体经过整容，被安放在殡仪馆的冰棺里，似乎刚刚安详地入睡，这景象给了亲人们些许安慰。
　　 “老四啊，你才刚满五十一岁啊！”大伯的哭喊声锥心泣血，我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纷纷滑落，周围也传来一片唏嘘之声……
　　 走出殡仪馆，清晨的下峪口已经苏醒了，大街上车流穿梭，人来人往。这里的街道很宽，楼房林立，店铺、商场、宾馆、学校，应有尽有，虽说是一个镇子，却比我们的县城都繁华、热闹。只是，这里的天空不明亮，不灿烂，街道是黑的，楼房是黑的，连天空，似乎也比别处的暗，偶尔飘落的雨丝，似乎也带着湿漉漉的黑色。阴沉沉的天色，冷瑟瑟的空气，沉甸甸的心情，时值六月，盛夏季节，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
　　 四娘没有念过书，却是个聪慧的女人，其实，聪明不在于受没受过教育，那是一个人从娘胎自带的心性，历经后天生活的磨练和经验的积累，他的心变得透明敞亮，就有了智慧。比如一块玉石，首先，它的本质必须是玉，然后，才会被巧匠打磨成精美的玉器。四娘，就是芸芸众生里为数不多的璞玉，她少时家贫，没有机会进学校接受教育，然而，仍被岁月打磨得通透，有大器，有大度。
　　 那一年，她的二儿子，我的小堂弟刚好参加高考。四爸一出事，矿上就要派人去学校把堂弟接回来。但就在极度悲痛的状态下，四娘也没有乱了方寸，她坚决反对此时告知小儿子这一惨痛消息，孩子高考完还没有预估分数，也没有填报志愿，既然人死不能复生，等一切尘埃落定告诉他也不迟。
　　 几天过去，四娘终于接受了悲惨的现实，从最初的悲恸里冷静下来了。她用虚弱的声音告诉我，小堂弟高考结束回来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她让我和大妹去家里，分析堂弟预估的高考分数，帮他填报合适的高考志愿，然后告诉他家里出了事，再带他去四爸灵前祭拜。
　　 我永远忘不了那凄惨的一幕：这是成年后我们第一次和小堂弟见面，小堂弟很腼腆，却和我们一见如故，那是血缘相牵天然的亲近感。我们艰难地告诉他四爸已经不在了，他直愣愣地看了我们几分钟，傻呆呆地说：“姐，你胡说啥呢？”他只是个刚成年的孩子啊！他不相信，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我们牵着他的手去灵前祭拜，他不哭不闹也不喊，就那样两眼直直、空洞地盯着前方，然后，软塌塌地扑倒在地上……静水流深，大悲无言啊！在后来十几年的岁月里，这场景总在夜深人静时浮现脑海，一次次刺痛我的心，一次次让我泪眼婆娑。命运之神你何其残忍，这就是你给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踏进青春门槛的馈赠吗？
　　
　　 四
　　 四爸的后事迟迟处理不了。矿上虽然派了妇联、工会工作人员来和我们沟通，但一牵扯到实质性问题，他们就推脱，“这事不合规定”，“这事我做不了主”，或者干脆来个“不知道”，最后，竟然连四爸的工伤认定也变得含糊起来。
　　 仔细琢磨，我终于看出了端倪：试想，如果不是家境贫寒，谁愿意去煤矿上班？下矿井，常年不见天日，挖煤块，日日提心吊胆，都是生活贫穷所迫啊！那么，这些矿工们的亲属，也大多是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劳动者，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对付这样的人，当然是哄骗胡弄，得过且过事情就算过去了！
　　 四娘指点我们，要解决问题只有找矿长。
　　 第二天早晨，按照四娘告诉我们的路线，赶在七点前，我们混在上班的人群里进入矿办公区。办公区很宽阔很整洁，迎面墙上是一则红色标语“安全第一，预防为主”，既醒目又让人时刻警醒。周围的宣传栏、墙报花花绿绿，主题也一律是关于安全生产的，有安全知识宣传，安全检查通报，各矿井每月防治瓦斯排名榜……
　　 一间大办公室里，长长的办公桌旁，坐着两行人，正在认真聆听台上人的讲话。站在台上讲话的是个铁塔般的壮汉，他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声音如洪钟般响亮，震得墙壁嗡嗡作响，讲话中心就是两个字：安全！安全！我记起了四娘说的话，每天上班前，矿长都要面对各矿井队长，进行安全训话，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唉！工作已经做得如此细致，仍旧避免不了事故发生啊！所谓百密一疏，正可见安全生产日日讲的重要性。
　　 我们站在办公室外迅速套上白色的孝服，在喧闹声里闯进了办公室。矿长马上就明白了我们的身份，他让其他人去上班，请我们坐下来说话。
　　 五爸第一个发言：“我们家死了一个人，这也没有啥……”
　　 我打断了五爸的话：“不是没有啥。死了人我们当然悲伤，但是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们顾不上了，我们现在要顾活着的人……”
　　 大妹接过话茬：“四爸歿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天塌下来了，这老的老，小的小，往后一家人咋生活呀？”
　　 矿长用手指着我和大妹：“你，还有你，你们俩在什么单位上班？”他撇开其他人，让我俩作为家属代表陈述诉求。
　　 我们抱怨处理事故的人冷漠冷血，矿长要我们多一些理解：“想必你们也在街道转过了，你告诉我，我们这里什么店铺最多？是棺材店！是花圈店！几年前发生的那场矿难，一次死了二十六个人！二十六个活生生的人，都是我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啊，一眨眼功夫就歿了！就在这个院子里，齐刷刷摆了二十六具棺材！二十六具棺材背后就是二十六个破碎的家庭啊！”说着说着，这个铁血硬汉的眼里，竟然泪光闪闪。
　　 泪总有流干的时候，见惯了血腥死亡，人是不是就变得麻木了？“不要拿地方上那一套来衡量我们，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这个单位，每年都分配有死亡指标的，你们有吗？”这句令人震惊的话，再次雷得我头皮发麻。
　　 矿长说，四爸的死亡可以认定为工伤。除了死亡赔偿金，我们提出三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四娘养老抚恤金发放，小堂弟上大学学费，大堂弟工作调动。矿长当场答复：四娘养老抚恤金以后按月发放；小堂弟如果考上大学，学费可以从矿上的困难补助金解决一部分；地面工作岗位太少，大堂弟不能调动，还得坚持在井下上班。
　　 四娘听到处理结果，再一次表现了她的通情达理：“三条能解决两条就不错了，矿上这么多人呢，不容易啊！”
　　 安葬了四爸，我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这里盛产的煤炭乌黑发亮，给无数座城市、无数个乡村带来了光明和温暖，可为什么，即使在六月盛夏，这里也是如此的幽暗和阴冷呢？我承认我是个脆弱的人，此生，我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了！
　　 此后多年，我就多了一个难以痊愈的心病，每到冬天，家里买煤，我都要买一大拖车，买的少，我会心里不安。看到煤炭在火炉里熊熊燃烧，我就会想起四爸在矿井上上下下忙碌的身影，以及小时候我们和四爸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个六月，让我终生难以忘记。
　　
　　 2022年12月22日于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