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十里的山路，弯弯曲曲的盘延在深山之中。乡间的泥泞小路，因为冰冻，没有了被泥浆污染的烦恼。脚下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仿佛有一簇荆棘刺破鞋底，冰冷渗入骨髓，也像心碎的声音，撕裂般。路旁的那些小草被沉重的冰雪压住，低蔫着头，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一点绿意，仿佛生命气数已尽。
　　 山那边的桃树林，叶子都落光了，苍老的树干，盘曲嶙峋，光秃秃的站在寒风中。冰雪压在它的身上，它在默默地承受着，默默地等待，等待走过严寒，孕育出新的生命，它要让它枝头上的花朵绽放出最美丽的花。
　　 大自然给人类的昭示，季节的更迭，生命的无常，像极了柳青青的命运，像极了柳家的命运。
　　 湘西，一个遥远而古老的村庄，生活着一群世代以农耕为主的村民，他们勤劳善良质朴，这里有神秘的巫蛊术，还有令人匪夷所思的赶尸术。这里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又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神秘、贫穷而又落后。在这里，生男孩太重要了。农耕需要劳动力，大山里生存需要劳动力，女人们都以生男孩而母贵妻荣。
　　 柳妈妈挺着大肚子，在院落里忙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生育机会的，她为柳家生下的第一胎是女孩，她太想为柳家生一个男孩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2
　　 青青诞生了。她是第二胎，又是女孩。
　　 柳青青的出生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喜悦，相反，给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和母亲的遗憾与愧疚，妈妈感觉对不起父亲，让父亲这棵柳家的独苗后继无人。
　　 柳青青的父亲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由于中途家道衰败与一场意外，在十四岁那年所有的亲人都相继离去，留下父亲一根独苗苟活于世，成了孤儿，想到这里，妈妈黯然伤神。
　　 妈妈长得清秀，恬静的脸蛋圆润如玉，双瞳剪水似的充满温柔，在十里八村是有名的美人。然而上帝造化总是不尽人意，给了一副好看的外表，却不给一个强健的体魄，恰似春风中的三色堇，美丽娇柔，却又弱柳扶风，干不了繁重的体力活。里里外外的农活，全压在爸爸一人身上。
　　 襁褓中的柳青青，从出生就体弱多病，在医院与家之间来回折腾已是家常便饭。妈妈一边照顾三岁多的姐姐，一边带着柳青青奔波医院为青青治病。
　　 爸爸一面在外打点小工赚钱补贴家用，一面打点家中的农活。农忙时节基本在家务农。尽管生活如此艰辛，爸爸对妈妈仍然是宠爱有加，生怕妈妈受苦受累受委屈，凡事都是百依百顺，不曾对妈妈红过脸。每次看到妈妈因为没能给他生个男孩而自责时，爸爸总是一把抱着妈妈，安抚着妈妈说：
　　 “男孩女孩都一样，我本就是一个孤儿，家族中没有三姑六婆指责你，我的命都是捡来的，已不在乎香火继承，至于乡里乡村的七嘴八舌，不要去理会。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生个象你一样漂亮的千金呢。”父亲虽是粗人，安慰妈妈时体贴又细心。
　　 爸爸顿了顿，望着妈妈幽怨的眼睛，继续道：“不要去在意别人的说辞，我说好，就好。”
　　 爸爸厚实的肩膀与健壮的体格，让妈妈感到踏实，却也更加使妈妈坚定。她想为柳家生个男孩。
　　 “现在全家四口人，全仗着你一个劳动力，二女儿从出生就体弱多病，看病花销又大。”说话间，妈妈把眼睛投向沉睡中的柳青青。
　　 “这个二女儿，她降临到这个家庭，感觉生下来就是为了睡觉和吃药，不管多苦的药，她都能吞得下，而且很少回吐。瘦骨伶仃的没有一点肉，长得像猴子似的，皮肤又红又紫，皱皱巴巴的，好看从何谈起啊？”妈妈怅然道。
　　 “有一句俗话叫做儿不嫌母丑，这句话应该改过来，娘不嫌儿丑”。爸爸爱怜的抱起二女儿，用长满胡须的嘴，在柳青青的额头上亲了又亲。
　　 柳青青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只要是在父亲的怀抱中就特别乖巧，安静，好像天生就特别会讨父亲欢心一样，让父亲感到青青简直就是自己的一块心头肉，爱如掌上明珠。正在熟睡中的柳青青，被父亲这么一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看着父亲甜甜地笑。
　　 “看我们的女儿笑得多么的可爱，女儿是天使，是我的贴心小棉袄，是我一辈子的依托。与儿子相比，我更喜欢女儿。”父亲再一次把长满胡须的嘴在二女儿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这时母亲递过药包，说该给她喂药了。
　　 柳青青用小手手去抓药包，努力地往嘴里送，这动作，让母亲看着都心酸，想流泪。父亲用调羹舀水调药，在爸爸妈妈的帮助下，很快就把药吞进去了。
　　 “奇了怪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会吃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孩子吃药这么有水平”，妈妈在旁边哼哼。
　　 “说明女儿乖巧嘛，知道有病，自己自觉吃药，不要母亲担心，这么小就知道体谅母亲。”爸爸爱怜的抱着女儿，会心地笑道：
　　 “女大十八变，这孩子小时候丑，长大了，说不定会比她的妈妈更漂亮，况且她的父亲还这么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给二女儿起名字叫柳青青吧。”
　　 “柳青青，这名字真好听”，母亲会意地笑了。
　　 襁褓中的柳青青枕着父亲起的名字，又甜甜的睡着了。
　　
　　 3
　　 青青两岁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像两岁的孩子，骨瘦如柴，感觉如一岁孩子般大小。那时，她得了肾炎和肺炎，全身浮肿，用手按压骨头处的皮肤，皮肤就凹陷下去半天都不能复原，双眼肿得像鱼泡泡，看上去好像能流出水一样。
　　 “你的孩子，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医院的设备设施有限，不能为孩子提供更好的治疗，这是转院通知书，建议转到到省城大医院去治疗。”
　　 当医生把转院通知书递给妈妈的时候，妈妈脸色苍白，意识到了病情的严重性。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滴在柳青青脸上。孩子一直处于昏迷状况，不吃不喝，不吵不闹，本来消瘦的小脸蛋，因为浮肿而变形，象被充满气的圆滚滚的气球，眼睛被挤压成了一根线，已经睁不开了。妈妈小心的拭去落在青青脸上的泪水，把女儿抱得更紧些，好像生怕女儿会离开一样。
　　 “不惜一切代价，尽我们最大的努力，也要把女儿的病治好。”爸爸在电话那头安慰与鼓励着妈妈。为了给二女儿治病，家里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爸爸只能更加拚命的去赚钱。妈妈只身带着姐姐和青青，踏上了去省城大医院治病的艰难旅程。
　　
　　 4
　　 母子三人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病床上，姐姐那时才四岁多，跟着妹妹在医院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月。
　　 “您的孩子，我们已经尽力了，带回家去处理后事吧。”
　　 医生再次把病危通知书递给母亲的时候，母亲彻底的崩溃了，这是一张近乎宣布死亡的通知啊，妈妈悬着的心瞬间崩溃，差点晕倒在病床上。
　　 “趁着还在医院，柳妈妈也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吧。”医生望着妈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近段时间，妈妈总感觉浑身泛力，嗜睡，而且没有味口，吃点东西就想呕吐，以为是操心和操劳过度，被医生这么一说，妈妈抱起这个苦命的孩子，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绝堤般涌出，大哭起来。她真想陪伴着青青一起走向另一个世界。
　　 四岁的姐姐见妈妈抱着妹妹哭得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一幕令在场的人都为之落泪，医生爱怜的抱起姐姐，走了出去。
　　
　　 5
　　 妈妈抱着青青从省城医院回到家里时，村里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不断的涌来：
　　 “可怜的孩子，这辈子是来讨债的，讨完债了就要走了，苦了她的爸爸和妈妈。”
　　 还有的说：“把孩子丢了吧，死在家里晦气，把她丢到深山老林中里去，让她自生自灭。”
　　 “这孩子被恶魔缠身，会给村庄带来灾难，找个巫师来趁早处置。”
　　 ……
　　 爸爸从妈妈手中接过奄奄一息的女儿。尽管爸爸早有心理准备，在抱过女儿的那一刻，眼角还是溢出了泪花：
　　 “照顾孩子辛苦了，回来了好好地休息调整一下，怀孕的事趁早流掉，不管二女孩的结局如何，我都不要你再冒着生命危险去生第三胎了。”
　　 父亲提到把肚里的孩子流产时，妈妈顿时花容失色，央求道：“把孩子生下来吧，或许是个男孩呢，如果……”
　　 妈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如决堤般哗哗的流了下来：“如果再是生一个女孩，我们就离婚，你重新娶个媳妇为柳家生个男丁，把柳家的医道和武术传承下去……”
　　 爸爸望着妈妈哀求的眼神，和命悬一线的女儿，心痛得快要碎了。
　　 二条生命啊，一条生命要逆天而行，另外一条要背水一战，一条生命是妈妈此生的心愿不容拒绝，另一条生命是鲜活的不忍放弃的小生命，这都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赌注，思索间爸爸不禁打了个寒颤。
　　
　　 6
　　 不吸烟的父亲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又像是在做出某种艰难的决定，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的父亲，此刻间声音也已沙哑。
　　 “二女儿既然已被医院判决了死期，我还是要尽最后的努力赌一次，把死马当活马医，成败与否，靠天。”
　　 爸爸选择了走最后这一步险招，是和祖父学的。
　　 青青的祖父曾经是位老中医，开了个大药房，爸爸小时候经常跟着祖父进山采药，研制，耳濡目染学了些。祖父行医的特点是胆大心细，特别是对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病人常常挺而走险，起死回生，救活了不少人。这需要多大的胆识与魄力，爸爸心里清楚。当地人称祖父为活神仙。医院不受理的病人，都往祖父那里送，对于这些棘手的病人，祖父也是依情而治。然而行医一生，也有失手的时候，因为一次医疗事故，祖父关闭了药房，从此不再行医，也下令不许子孙后代行医。
　　 也许是上天的造化，也许是柳青青命不该绝，大山的神奇，生命的神奇，柳家的医术的神奇，令事态的发展背道而驰。小小的生命如同一棵小草，柔韧而顽强。当柳青青起死回生，缓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父亲再次如获至宝般的抱起女儿，久久不肯松开。
　　
　　 7
　　 第二年的春天，柳家的又一条小生命的诞生了，又是一朵美丽的金花。
　　 也是在那一年，柳家接受了严厉的处罚。
　　 计划生育运动大队来到柳家，搬走了所有的家什作为处罚，并因为超生还处罚了一笔较大数额的罚金，而且按政策还需实施绝育手术。
　　 空荡荡的房间，家徒四壁，和巨额的罚款单，父亲望着母亲安慰地笑道：
　　 “三个女儿就是我柳家最大的财富，其他的失去了，可以重新再来，是我违规了，接受所有处罚吧。”
　　 父亲抱着小妹妹，母亲牵着姐姐和青青的手，向医院走去。
　　 父亲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拉着母亲的手说：“我结扎了，以后就不能再有离婚的念头和提生男娃的事了，我柳家拥有三位这么可爱的女儿，我已经很知足了。”
　　 母亲，哭了。
　　 父亲，笑了。
　　
　　 8
　　 这是又一个秋天。稻花的香气飘过来，盛夏变更了青禾的颜色，弯腰的收割者，挥动镰刀。白雪般的光芒，刺穿田野。
　　 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一圈一圈逐渐放大，颜色也随之放大而变淡，直至消失。
　　 “幺儿，回家吃饭喽！”母亲在召唤。
　　 在田间劳作的父亲听到呼唤，拾起镰刀插在腰间，三步并成两步跨越到田埂上，爸爸强健敏捷的身影和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是乡村里晚霞中的一道最美的风景。
　　 爸爸一手抱起青青，在额头上亲了亲，另一只手牵着小妹妹，姐姐拉着爸爸的衣角，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在回家的田间小路上。
　　 夕阳中，霞光映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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