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那个最大的商店出来之前，我特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见指针已经指到十点多的位置。一大早就动身进城办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北方的气候与南方有着很大的不同，几场秋雨下来，就有了些许萧瑟的寒意。衣着有些单薄，破旧的秋装还在我的挂包中，急切地等待着今天的翻新。
　　 晚秋的太阳升了起来，将一种温暖投在了我的身上。不大的工夫就让我忘却了一早就积攒的寒冷，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行走城市的街道上，新鲜感就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贪婪地看着，满足着眼睛的好奇。
　　 我是在园林场的大门口搭上那辆进城的马车的。车把式很健谈，一直和我拉着家常，让这一段行程变得轻松快活。行驶在被防风林掩映的公路上，阵阵秋风迎面扑来，风吹叶落的景致让人陶醉，但晚秋清晨的寒意，却提醒着我要抓紧办理预定的事情。
　　 马车只是经过小城，并不穿城而过。离城还有好远就得要拐弯了。我下了车，谢过车把式，沿着那条平坦的大道继续前行。走进小城，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心中总有一份异样的感触。风穿街而过，两旁不多的行道树上，黄透了的叶片已经完成了使命，不时有枯叶随风飘落下来，在地上打着旋儿。倒回去几年，我还在南方的那座地级市里，四处捡拾着落叶，而此刻，就已经成为在远方谋生的游子了。
　　 陌生的故土，熟悉的异乡。这对于我这个少年是怎样的感受？这是我来到北方老家后的第一个秋天。自从放弃了顶替离休的父亲去国营单位工作，我就到知青办公室报了名，打算马上就下乡去。然而，却被告知，新一轮知青下乡还没有启动，要我回家耐心等消息。
　　 那时，我在地区报社人防工程的临时工作刚告结束，正处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一直都有举家返回家乡打算的母亲，让我先去老家打个前站，或许在不久后，我们一大家人就会在北方相聚。
　　 年轻人都渴望远方，我也是这样，特别是打小就听奶奶和妈妈讲述过无数次的老家。总觉得远方有着新奇的事和可能邂逅的人，有着无数的秘密等着我的探访。于是，就有了我的北方之行。
　　 今天是星期天，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人们或闲适或匆忙地走着，忙碌着各自的生活。我赶紧把挂包朝胸前挪了挪，顺手捏了下放在挂包里的那双刚买的棉胶鞋，加快了脚步。
　　 往事还历历在目，刚到园林场时的情形总在眼前晃动。那把普通的锄像一柄无形的刀子，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心头发狠地一剜。有着南方两年打工经历，并自嘲是“准知青”的我，本以为北方园林场的活计是不在话下的，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被那把锄给了个下马威。实在说，我真地没有见过那种刃口朝后面的锄。这种专门用来锄地的锄与南方的锄头大相径庭。南方可以一把锄头打天下，什么样的农活都可以凭锄头搞定。北方不行。这种锄使用时得朝后拉动，让刃口在土下一两公分处潇洒地掠过，这样，那些杂草就会被锄断。当然土也就在这种操作中松了。我却使用不惯。学着别人的样子将锄头朝前抛去，那刃口却将豆苗给伤了。这种笨拙的举动很快就受到了班长的严厉批评：“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么？连锄地都不会，你还能干啥？”
　　 我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这锄和我用过的不一样……”
　　 班长朝我翻了下白眼，手不知怎么朝前一抛，那锄刃就斜刺地钻进了土里，随着他的朝后拉动，发出阵阵悦耳的、草根断开的声音。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土布对襟小棉袄，在初春的季节里显得既精干又舒适。干到酣畅处，就将用布条盘成的扣子一解，露出里的月白色的衬衣来。干了这么久的活了，我也有些发热，但却不能将棉衣解开，我套里的棉毛衫破旧且短小，只能遮到肚脐处，这样的装束会让人家笑话看不起的。
　　 其实，我并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很快就掌握了锄地的要领，也不再伤那些正在生长中的豆苗了。如果再接着锄几天地，我肯定会掌握得更好。但第二天的劳动却改成了朝地里送肥。园林场有着数百亩果林，林地间全都要套种大豆、花生等经济作物。将马厩和猪圈边的堆肥运到地里，就成了一项重要工作。运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用箩筐来挑，而是靠独轮的小车去推。小车只有一个轮子，本来就不好掌握平衡，更要命的是，那车的重心很高。整个小车的形状就活像是在车轮上方直接装上了一个巨大的抽屉。装满了堆肥得有两百多斤吧？这样的重量得够我挑上好担了。
　　 车我拉过，自信技术还可以，但重心这么高的独轮车我却没有推过，就算是空车，我都搞不定，更不用说是重车了。结果，只能在班长的抱怨声中，和几个小姑娘去给人家装车。
　　 这几件事情决定了我在园林场的待遇。月底评定工资时，把我和几个最弱小的姑娘放在了一起，工资是最低的一等，一天只有八角钱。记得那天在班里的会上一宣布，我就楞住了，感觉到自己的心正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洞坠了下去，天，这就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吗？怎么对我并不友好呀？特别是那位班长，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一副得罪过他八百次的样子。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暂时栖身的马厩中，一头栽倒在用两块长木料搭起的铺上，就痛哭起来。
　　 马厩中的骡马并不在意我的哭声，仍然享受着自己的草料。比我早来两天的那个中年大叔也不会劝人，只是说：“孩子，咱不哭了，班长待人不行，有些欺生，别跟他一般见识……”
　　 饲养员小马哥一边打扫着马厩的卫生，一边朝我打量，抽空也来了一句：“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园林场是个特殊的单位，正式职工只有十多人，他们全是技术人员，负责果树的修枝培育等工作，而日常的事情全是由招来的季节工承担。我所在的果树二班也是零时组合起来的班组，班长是个年轻人，据说刚成家不久。
　　 这之后，抑郁的情绪一直主宰着我，让我快活不起来。直到接到场部的调令，把我调到警卫班为止。警卫班的收入是固定的，每人每天都是一元钱。值夜班的话，就加两角夜班费。一种崭新的生活在我的眼前展开，我的情绪变得开朗起来，特别是那条交给我喂养照顾的名叫小豹的护卫犬，乖巧听话，总是一步不离的陪伴着我，给我孤寂的心以莫大的安慰，过去的抑郁终于一扫而空。
　　 园林场中的生活每一天都是新的。春夏季节，眼看着各种果树萌生、开花坐果，一点点地长大，在绿叶的掩映下，露出红红的脸膛。值白班时，我巡逻在自己防区，嗅着果树上一天浓过一天的香味，总是感到生活是这么的美好。值夜班时，我会牵着让我负责喂养的护卫犬，在林地中穿行。这个时候，我会将自己想像成一名英雄，在青纱中打游击，消灭那些入侵的鬼子。
　　 当我感觉出北方的秋凉已经到来，而我从家里穿来的那双解放鞋已经不足以抵挡时，当我拿出那套秋衣，看到袖口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且由于一次次地缩水，衣服短得只到肚脐的时候，心头不觉一沉。来这里时还是初春，除了身上穿的那套冬装之外，就只带了两套春夏的衣物。这眼看就又要入冬了，给自己置办点过冬的装备，就成了当务之急。
　　 买新衣物是不可能的，我的户口不在这里，没有必需的布票。就算是买商店的棉毛衫也得要凭票，这可愁死人了。也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市里一家缝纫店可以修补破旧的棉毛衫和运动衫。
　　 此刻，我边走边将手伸进挂包里，摸着那双棉胶鞋厚实的鞋面，心里盘算着回去后就将马厩里的麦秸再剪短一些，在鞋里铺上一层，要是打湿了，就换一换。有谁能有住在马厩里，守着那么多麦秸的便利条件呢？这样一想，心头竟然美滋滋的。
　　 缝纫店前排着长队，人们手里都拿着或白或蓝或灰的棉毛衫、运动衫等秋装，等着在这里改头换面。店里放着几大卷白色和蓝色的针织原料，还有一些是灰色的。它们就像一个个士兵，骄傲地站立在店中。这些有宽有窄的原料，宽的用来修补衣物的主体，也就是胸腹和裤腰那一段，窄小的就用来修补秋装的裤腿和衣袖。而一看就带着些弹性的原料，则用在衣领处和裤腿、衣袖的最外端。只要你的秋装还有个外形，不论多烂，都能修补一新。当然，太烂的要换很多地方，花费也就多了。价格在外面张贴着，你得自己估一下合不合算。
　　 几位裁缝师傅忙碌着，用不着缝纫机，这种修补的活儿得靠锁边机来对付。随着它们发出的令人愉悦的声响，一件件旧衣在这里获得了重生。当人们拿着变成了新衣物的秋装时，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了笑来。我提前就将我的棉毛衫和棉毛裤拿在了手里，并准备好的零钱，轮到我的时候，赶紧就递了上去。
　　 “年轻人，你这衣服烂得有些狠哟，打算怎么修呀？”接件的是个老伯，他用好听的乡音问我。
　　 “把坏的全换掉，另外，秋衣短了一些，能不能给我加长一点儿？”
　　 “行，这个没问题。”老伯将衣服接了过去，丈量了尺寸，又在原料上对比着颜色，最后选定了最适合的料子。随着他手上那把大剪刀的运作，烂的部分应声而落，落在了地上那堆剪下来的废料里。不大工夫，新旧参半的秋装带着针织品特有的香味递到了我的手里。我小心地接了过来，感受着手中的温馨和柔软，小心地将它叠好，放进我的挂包中，又微笑着对老伯说了声：“谢谢！”慢慢踏上了归途。
　　 尽管可以去等半小时一趟的公交车，但我没有，而是打算走完这二十多里道路。来到北方就开始忙碌，并没有仔细端祥过我的老家。这一次，我得美美地感受一下老家的魅力。
　　 我把挂包移到胸前，牢牢地抓在手里，朝前迈着步子。有了棉胶鞋，有了这套新旧参半的秋装，再加上那件还不算太薄的棉衣，我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了信心。